南巡的车队离开了水韵驿,继续在江南水网密布的平原上迤逦前行。连日来的行程,多是核查政务、应对官员,虽偶有酱香村、荒庙夜雨之类的趣事调剂,但整体氛围仍不免带着钦差行辕的肃穆与紧张。然而,江南的初夏,终究是活泼而明丽的。路旁的稻田绿意盎然,水塘里荷钱初展,桑林郁郁葱葱,偶尔可见牧童骑着水牛,悠闲地吹着柳笛,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这一日午後,车队行至一个名为柳溪镇的临河小镇外。因需补充些新鲜果蔬和日常用物,且时辰尚早,顾昭之便下令在镇外官道旁的一片柳林中暂作休整,派出一小队亲兵随管事入镇采买。
柳丝袅袅,清风拂面,倒也惬意。顾昭之在车中翻阅沿途州县呈报的文书,林晚昭则和小桃下了车,在柳荫下活动筋骨,呼吸着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阵银铃般的、属于孩童的嬉笑声由远及近传来。只见七八个年纪约在五六岁到十来岁不等、穿着粗布短褂、光着脚丫的镇上顽童,正追逐打闹着从镇子方向跑出来,手里牵着一只用旧报纸和竹篾糊成的、画着歪歪扭扭大公鸡的纸鸢(风筝)。那纸鸢在他们笨拙的操控下,在空中歪歪斜斜、忽高忽低地飞着,引得孩子们发出一阵阵大呼小叫。
“飞高点!狗蛋!再跑快点!”
“哎呀!要掉下来了!”
“我的!让我牵一会儿!”
孩子们玩得忘乎所以,追逐着纸鸢,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官道附近,靠近了车队停驻的区域。那牵着线轴的、名叫狗蛋的胖小子跑得最起劲,眼看纸鸢借着风势又要升高,他兴奋地拽着线猛跑,根本没留意脚下!
只听“哎哟”一声,狗蛋被一块凸起的土坷垃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他手中一松,那线轴脱手飞出!而那失了控制的纸鸢,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竟是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一头栽了下来,那长长的麻线尾巴,好巧不巧,正正地缠绕在了顾昭之那辆华贵马车前端、雕刻着繁复云纹的车辕之上!
纸鸢无力地耷拉在车辕旁,那只滑稽的大公鸡图案正好对着车窗,仿佛在好奇地窥探车内的情形。
闯祸了!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顽童们,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笑声戛然而止。他们看着那辆明显属于“大人物”的、威武华贵的马车,以及车旁那些按刀而立、面无表情、目光锐利的亲兵侍卫,一个个吓得小脸煞白,手脚冰凉。尤其是闯祸的狗蛋,更是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其他孩子也噤若寒蝉,缩在一起,不知所措,有的甚至也跟着开始抹眼泪。他们虽不认得这是什么品级的官员,但也知道这阵仗绝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家的孩子能招惹的。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亲兵们恪尽职守,虽知是孩童无心之失,但也需维持秩序,防止闲杂人等靠近侯爷车驾,故而并未立刻上前驱赶,只是用眼神警示着那些孩子,无形中更增添了压迫感。
车内的顾昭之自然也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他微微蹙眉,放下文书,目光透过车窗缝隙,看到了那只挂在车辕上的、略显狼狈的纸鸢,以及那群吓坏了的孩童。他并非苛责之人,尤其对方还是懵懂幼童,心中并无怪罪之意,只是这等琐事,他自然不会亲自过问,只等着外面随行人员处理。
就在这时,一直在柳树下看热闹的林晚昭动了。她看到那群孩子吓得如同受惊小鹌鹑般的模样,尤其是那个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胖小子,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她本就是喜欢孩子的性子,在现代也没少跟亲戚家的小孩玩闹,此刻见他们闯了祸吓成这样,哪里还忍得住。
“哎哟,这是怎么了?谁家的小宝贝们哭得这么伤心呀?”林晚昭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温和、毫无威胁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声音柔得像是在哄自家弟弟妹妹。她先是绕过那些亲兵——亲兵们见是她,也都认得这位深得侯爷“看重”的林行走,且知道她性子随和,便并未阻拦。
她走到那群孩子面前,蹲下身,视线与他们齐平,先是摸了摸那个哭得最凶的狗蛋的脑袋,又看了看其他几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笑道:“别怕别怕,姐姐不是坏人。你看,你们的纸鸢是想跟这大马车玩呢,结果挂住了是不是?没事儿,姐姐帮你们拿下来。”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孩子们看着她亲切的笑容,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惊恐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虽然还不敢说话,但都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
林晚昭站起身,走到马车旁,对守在车边的墨砚笑了笑,指了指车辕上的纸鸢。墨砚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车内(虽然看不到侯爷,但他知道侯爷肯定在关注),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林晚昭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动作轻柔地将缠绕在精致车辕上的麻线一点点解开来。她的动作很慢,生怕扯坏了孩子们这简陋却珍爱的玩具。好不容易,纸鸢被她完整地取了下来,只是那“大公鸡”的翅膀在掉落时蹭破了一点边角。
她拿着纸鸢,回到孩子们中间,递还给那个还在抽噎的狗蛋:“喏,拿好啦!下次放纸鸢,要找空旷些的地方,离车马远一点,知道吗?不然多危险呀。”
狗蛋接过失而复得的纸鸢,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又和气的姐姐,终于止住了哭声,用力地点了点头,鼻子里还吹出个泡泡。其他孩子也放松下来,小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危机解除,但孩子们似乎还有些拘谨,不敢立刻跑开。林晚昭看着他们那想走又不敢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百宝箱”里,好像还有一小块之前熬制、准备用来做点心点缀的、品质极佳的麦芽糖。
她笑眯眯地对孩子们说:“你们在这儿等姐姐一下,姐姐请你们吃好吃的!”
说着,她转身跑回自己的副车,从那个神奇的“百宝箱”底层,翻出了那块用油纸包着的、琥珀色、半透明、质地纯净的麦芽糖。又找出一把干净小巧、刀刃薄而锋利的水果刀。
她重新回到孩子们面前,在一群小家伙好奇的目光注视下,就着柳树下的一块平坦大石头,将那块麦芽糖放在油纸上。然后,她执起那把小刀,手腕灵动如飞,开始在那块温润的糖块上或切、或划、或挑、或压!
她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仿佛不是在切糖,而是在进行一场微型的雕刻艺术。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飞舞的指尖上。
不过片刻功夫,一只栩栩如生、昂首挺胸、尾巴高翘的小公鸡便在她手中诞生!那线条流畅,形态逼真,虽然材质是糖,却仿佛能听到它打鸣的声音!
“哇!”孩子们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眼睛瞪得溜圆。
林晚昭手下不停,紧接着,又飞快地制作出了一只摇头摆尾的小鲤鱼、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胖猪、一只展翅欲飞的小蝴蝶……每一个糖画都活灵活现,充满了童趣。
她将这些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画,一一分给眼前的孩子们。每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的珍宝,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巨大的快乐!
“谢谢姐姐!”
“姐姐你好厉害!”
“这小猪真像!”
“我舍不得吃……”
孩子们围着林晚昭,叽叽喳喳,之前的恐惧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纯然的兴奋与感激。他们看看手里的糖画,又看看林晚昭,眼里满是崇拜的光芒。就连那个最开始吓哭的狗蛋,也举着那只“小公鸡”糖画,破涕为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林晚昭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心里也像是被蜜糖填满了,成就感爆棚。她笑着叮嘱:“慢慢吃,别噎着。吃完记得喝点水漱漱口,不然小虫子会来咬牙齿哦!”
孩子们用力点头,有的忍不住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糖画,那甜滋滋的味道让他们幸福得眯起了眼。
这温馨又充满童趣的一幕,自然落入了车内顾昭之的眼中。他透过车窗,看着那个蹲在一群衣衫朴素的孩子中间、笑容明媚如同春日暖阳、毫无架子地分享着简单快乐的小厨娘,看着她用一双巧手和一颗善心,轻易地化解了一场小小的意外,将孩童的惊恐哭泣变成了惊喜欢笑。
他的目光在她带着笑意的眉眼、专注制作糖画的纤指、以及那些围着她的、如同幼雏般依赖的孩子们身上缓缓流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旅途中的风尘困顿,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最质朴、最纯粹的温情所洗涤、所软化。他深邃的眼眸中,不自觉地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罕见的柔和光芒。这个小厨娘,似乎总能触及到他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属于“人”的最本真的温暖与柔软。
他甚至能听到她耐心地回答着孩子们幼稚的问题: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会做糖呀?”
“因为姐姐是厨子呀,厨子就是要会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姐姐,你做的糖画比镇上王老爹做的还好看!”
“真的吗?那下次姐姐教王老爹几招好不好?”
……
墨砚侍立在车旁,看着自家侯爷那明显柔和下来的侧脸线条,再看看那边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了然。这位林行走,当真是侯爷沉闷生活中的一剂……万能调味料,总能调出意想不到的滋味。
采买的队伍很快回来了。孩子们也心满意足地、一步三回头地捧着他们的糖画,欢天喜地跑回镇上去了,想必“有一位天仙似的姐姐会用糖画出神入化”的故事,很快就会传遍柳溪镇的大街小巷。
车队重新启程。林晚昭回到车上,心情依旧雀跃,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麦芽糖的甜香和孩子们信赖的温度。
车行辘辘,前面马车里,良久,传来顾昭之听不出喜怒、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的声音:“……你倒是会哄孩子。”
林晚昭正用湿帕子擦手,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回侯爷,小孩子嘛,心思单纯,谁对他们好,他们就对谁笑。一点小零嘴就能换他们开心半天,多划算的买卖!”
前面车里沉默了一下,才淡淡传来一句:“……嗯。”
只有一个字,但林晚昭却仿佛能从中听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赞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对她这种“买卖”的无奈?
她抿嘴一笑,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回味着刚才孩子们可爱的笑脸。嗯,看来以后“百宝箱”里,除了调料工具,还得常备点麦芽糖、果脯之类的小零嘴才行!这南巡路上,说不定还能遇到更多有趣的小家伙呢!
小小的柳溪镇插曲,如同官道旁悄然绽放的野花,虽不起眼,却以其质朴的芬芳,为漫长的旅途增添了一抹亮色与温情。而某些人心中冰封的角落,似乎也在那晶莹的糖画和纯真的欢笑声中,悄然融化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