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谷的雾，是活的。
它不像昆仑墟的雪那样凛冽，而是带着潮湿的暖意，像无数根柔软的丝线，缠上阿尘的脚踝、手腕，甚至钻进他的口鼻。谷口的石碑早已被雾侵蚀得只剩半截，碑上“忘川”二字的笔画里，隐约能看见蠕动的黑色细线——那是雾气凝结而成的，像细小的虫子，顺着石碑的裂痕缓缓爬行。
“捂住口鼻，别吸入雾瘴。”冬雪将一块冰蚕丝帕递给阿尘，帕子上沾着冰晶，触到皮肤时带来一阵清凉，“这雾里含着‘蚀影瘴’，会悄无声息地吞噬影子，被吞噬的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谷口那些模糊的轮廓——那是些半透明的人形，像是被抽走了影子的躯壳，“会慢慢变成没有意识的行尸。”
阿尘依言捂住口鼻，心脏却忍不住狂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得很长，边缘正被雾气一点点啃噬，像被老鼠咬过的布。小霜缩在他怀里，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四周，连尾巴尖都绷得笔直。
雷颖则显得兴奋得多。她挥舞着雷光闪烁的长剑，将靠近的雾气劈散，紫金色的电光在雾中炸开，照亮了周围扭曲的树木——这些树的枝干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弯曲，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叶片是诡异的灰黑色，叶脉里流淌着暗紫色的汁液。
“《异兽录》里记载过忘川谷的‘幽冥花’，说它能吸收影子修炼，花开时会显露出周围百里内的魂魄，正好能用来探查仙契碎片的位置。”雷颖的声音透过帕子传来，带着闷闷的回响，“不过它有个癖好，只在午夜开放，而且喜欢吞噬强者的影子。”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午夜？”阿尘皱眉。他看着那些半透明的行尸，它们漫无目的地在雾中行走，偶尔撞到一起，就会发出空洞的碰撞声，让人头皮发麻。
“不止。”冬雪的目光落在一棵扭曲的古树上，树干上缠绕着无数根灰黑色的藤蔓，藤蔓的末端挂着些零碎的衣物和骨骼，“这些行尸是幽冥花的养料，它们的影子被吞噬后，魂魄就会被困在花里。我们要找的仙契碎片，很可能就在幽冥花的花苞里。”
话音刚落，雾中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拖着锁链在行走。那些原本散漫的行尸突然骚动起来，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聚集，半透明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抓挠，像是在争夺什么。
“来了。”小霜的声音带着紧张，“是‘影奴’，被幽冥花控制的影子所化。”
阿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雾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像是一团凝聚的黑雾，四肢是扭曲的影子，手里拖着一条由影子凝结而成的锁链，锁链拖过地面时，留下一道灼烧般的焦痕。
“是三阶影奴，相当于人类修士的筑基期。”冬雪握紧冰魄剑，“它的锁链能直接斩断影子，被斩中的人会瞬间失去力气。”
影奴似乎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猛地抬起头——它没有脸，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眶，里面燃烧着幽绿色的火焰。它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挥舞着锁链朝三人冲来。
“我来会会它！”雷颖率先迎上，长剑带起一串雷光，“惊蛰十三式·第五式——雷龙出海！”
紫金色的雷光在她身前凝聚成一条小龙，咆哮着撞向影奴。可雷光穿过影奴的身体时，却像投入水中，只激起一阵涟漪，影奴的身形晃了晃，依旧朝着她扑来。
“没用的！”冬雪提醒道，“影奴是影子所化，物理攻击和元素攻击对它效果甚微，必须用能斩碎影子的术法！”她说着双手结印，冰魄剑指向影奴的锁链，“冰魄剑·碎影斩！”
一道冰蓝色的剑气破空而去，精准地斩在锁链上。奇异的是，坚不可摧的影锁链竟被剑气斩出一道缺口，缺口处的黑雾剧烈翻滚，发出痛苦的嘶鸣。
影奴被激怒了，它放弃雷颖，转而扑向冬雪，锁链带着呼啸的风声扫来。冬雪侧身躲过，剑气再次斩向影奴的躯干，却见它的身体突然化作无数道细小的黑影，像潮水般散开，又在数丈外重新凝聚成形。
“它能分裂！”阿尘惊呼。他看着那些散开的黑影，有几道正朝着自己的方向飘来，像附骨之疽。
“别碰它们！”雷颖一把将他拽开，同时甩出数道雷光，将靠近的黑影劈散，“这些碎片会附着在人的影子上，慢慢吞噬宿主的生机！”
阿尘低头看去，自己的影子边缘果然沾了一小块黑雾，正像墨汁一样晕染开来。他急得想用脚去踩，却被小霜拦住：“用铜铃！”
他立刻掏出铜铃，握在手里。铃身接触到黑雾的瞬间，突然亮起银光，那些沾在影子上的黑雾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缩回影奴的本体。影奴发出一声恐惧的嘶吼，竟转身想逃。
“想跑？”雷颖哪肯放过它，脚尖一点追了上去，雷光在她掌心凝聚成一把雷矛，“惊蛰十三式·第七式——雷矛贯日！”
雷矛带着破空的锐啸，精准地刺穿了影奴的躯干。这一次，雷光没有消散，反而在影奴体内炸开，将它的身体撕成无数碎片。那些碎片在空中挣扎了片刻，最终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雾中。
影奴消失后，周围的行尸也安静下来，重新恢复了漫无目的的状态。
阿尘松了口气，刚想擦汗，却发现自己的帕子不知何时湿透了。他看着冬雪和雷颖，她们虽然也在喘气，却远没有他这么狼狈——冬雪的冰魄剑上凝结着一层薄冰，将靠近的雾瘴都挡在三尺之外；雷颖的周身则萦绕着淡淡的雷光，黑雾一靠近就会被电成齑粉。
“看来凡人的体质，确实不适合闯这种险地。”冬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事实陈述的意味。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一颗淡蓝色的丹药，抛给阿尘，“这是‘清雾丹’，能在体内形成一道屏障，暂时挡住蚀影瘴。”
阿尘接住丹药，丹药入手冰凉，散发着薄荷般的清香。他没有立刻服用，而是看着冬雪：“你们为什么要找仙契碎片？雷音女院和寒霜仙宫，不是一直互不相让吗？”
雷颖嗤笑一声：“谁跟她互不相让？是她总觉得雷法不如冰术正统。”
“事实如此。”冬雪冷冷回应，“冰术能净化魔气，雷法却会刺激魔物变异，当年若不是星澜仙子以星辰之力中和了雷劫的戾气，三界早就被暴走的雷魔毁掉了。”
“你胡说！”雷颖的脾气瞬间上来了，周身的雷光暴涨，“我师父说，当年封印蚀时者，雷法的功劳最大！若不是我雷音女院的先祖以‘九霄天雷’劈开混沌之喉，星澜仙子根本没机会布下封印！”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尘连忙举起铜铃：“别吵了！你们看这个。”
铜铃不知何时又亮起了光芒，星图上除了已有的三道纹路（银、紫、蓝），又多出一道淡淡的绿纹，绿纹的末端闪烁着微弱的光点，显然是在标记幽冥花的位置。
“绿光……是木系仙契的气息。”冬雪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暂时忘了争吵，“看来持有第四块碎片的，是藤灵谷的人。”
“藤灵谷？”雷颖皱眉，“就是那个养腐心藤当宠物的邪门妖族？”
“不全是。”冬雪摇头，“藤灵谷分两派，一派修炼‘万藤噬心诀’，以吞噬生灵为生；另一派修炼‘青藤续命术’，以守护草木为己任。持有仙契碎片的，应该是后者。”
说话间，雾中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原本灰蒙蒙的天空被一层厚厚的黑雾笼罩，连微弱的星光都透不进来。那些扭曲的树木开始发出“咯吱”的声响，枝干上的灰黑色叶片纷纷合拢，像闭上的眼睛。
“午夜到了。”小霜从阿尘怀里探出头，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幽冥花要开了。”
随着它的话音，地面突然震动起来。三人脚下的土地裂开无数道缝隙，从缝隙里钻出一根根灰黑色的藤蔓，藤蔓的顶端顶着拳头大的花苞，花苞紧闭着，表面覆盖着一层粘液，像极了凝固的血液。
这些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就长到了一人多高。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很快就在雾中形成了一片诡异的花海，花苞与花苞之间，缠绕着无数根透明的丝线，丝线上挂着些模糊的影子，正是那些行尸被吞噬的影子。
“嗡——”
不知过了多久，最中央的那朵花苞突然颤动起来。它的花瓣缓缓展开，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花蕊——那些花蕊不是金色或粉色，而是纯粹的黑色，像由无数根细小的影子编织而成，花蕊的中心，悬浮着一块巴掌大的绿色晶石，晶石里流淌着藤蔓状的纹路，正是仙契碎片！
可就在花苞完全绽放的瞬间，花海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那些原本挂在丝线上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它们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丝线越缠越紧，最终被花蕊吸收，化作一道道黑色的气流，涌入绿色晶石中。
“不好！它在吸收影子强化自身！”冬雪脸色大变，“再等下去，仙契碎片会被它彻底同化！”
她话音刚落，最中央的幽冥花突然转过花苞，对着三人的方向。花瓣上浮现出无数张痛苦的人脸，正是那些被吞噬影子的行尸的面容，它们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波在雾中扩散，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盯上我们了！”雷颖挥舞长剑，劈向袭来的透明丝线，“它想吞噬我们的影子！”
无数根丝线从花海中射出，像毒蛇般缠向三人。丝线带着刺骨的寒意，被缠到的地方，皮肤立刻失去了知觉，连影子都被丝线牢牢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阿尘被一根丝线缠住了脚踝，他试图挣扎，却发现丝线越收越紧，脚踝处的皮肤迅速变得青紫，影子也像被钉在地上的布偶，无论他怎么移动，影子都纹丝不动。
“别挣扎！”冬雪大喊，她的情况也没好多少，右臂被丝线缠住，冰魄剑落在地上，正被几根丝线缓缓拖向花海，“这些丝线能冻结影子，挣扎只会让它缠得更紧！”
雷颖则被更多的丝线包围，她周身的雷光虽然能劈断部分丝线，却挡不住源源不断的攻击。有几根丝线突破了雷光的防御，缠上了她的手腕，她的影子立刻被撕裂出几道口子，疼得她闷哼一声。
眼看三人就要被拖进花海，成为幽冥花的养料，阿尘怀里的铜铃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星图上的银、紫、蓝三道纹路同时亮起，与那道淡淡的绿纹产生了共鸣，发出清越的铃音。
“叮铃——”
铃音在花海中荡开，那些原本疯狂生长的花苞突然停止了动作，缠向三人的丝线也纷纷松开，像受到惊吓的蛇，缩回了花海。
更奇异的是，那朵最中央的幽冥花，竟缓缓转向铜铃的方向，花瓣微微张开，露出了花蕊中的绿色晶石（第四块仙契碎片）。晶石在铜铃光芒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绿光，与星图上的绿纹遥相呼应。
“它在……臣服？”雷颖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不是臣服，是共鸣。”冬雪的目光落在铜铃上，若有所思，“十二仙契本是同源，即使分散各地，也能互相感应。这朵幽冥花吸收了木系仙契的力量，自然会对铜铃产生共鸣。”
就在这时，花海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咳。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的幽冥花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在畏惧什么。
“谁在那里？”阿尘握紧铁矛，警惕地看向花海深处。
雾中缓缓走出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衣裙，裙摆上绣着藤蔓花纹，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木簪束起，发间别着几朵小巧的白色花朵。她的脸色很苍白，嘴角带着一丝血迹，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拄着一根青藤拐杖，显然受了伤。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是淡淡的绿色，像初春的新叶，眼神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青萝……”冬雪认出了她，“藤灵谷的少主，怎么会在这里？”
青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铜铃上，绿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释然？
“我找你们很久了。”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十二仙契的持有者，终于聚齐四位了。”
“你就是持有木系仙契的人？”雷颖上下打量着她，“你的仙契碎片在幽冥花里？”
青萝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咳出的血滴落在地上，竟瞬间长出了几株细小的青草。她苦笑着看向那朵最中央的幽冥花：“我被族内叛徒追杀，无奈之下只能将仙契碎片藏在幽冥花里，借它的力量掩护。可它太贪心，吸收了碎片的力量后，连我都快控制不住了。”
“叛徒？”阿尘想起断冰崖遇到的腐心藤，“是修炼‘万藤噬心诀’的那派？”
“是。”青萝的眼神暗了下去，“他们被元素教蛊惑，说只要夺取十二仙契，就能打开‘混沌之喉’，获得吞噬万物的力量。我父亲不允，就被他们……”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握紧了青藤拐杖，拐杖上的藤蔓突然变得坚硬如铁。
雷颖和冬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元素教的势力，比她们想象的还要大，竟然能渗透进藤灵谷这种隐世宗门。
“仙契碎片，你打算怎么办？”冬雪问道。
青萝看向铜铃，又看了看阿尘：“它认你为主，自然该由你保管。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周围的幽冥花，“这些花吸收了太多影子，已经开始失控。如果不净化它们，不出三日，忘川谷的蚀影瘴就会蔓延到昆仑墟外围，到时候……”
她的话没说完，但三人都明白后果——被蚀影瘴吞噬影子的凡人，会变成行尸，最终成为幽冥花的养料，形成恶性循环。
阿尘看着那些半透明的行尸，又看了看铜铃上亮起的四道纹路（银、紫、蓝、绿），突然握紧了铁矛：“怎么净化？”
青萝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一个凡人会主动提出帮忙。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幽冥花的根扎在‘往生泉’里，泉水能净化一切邪祟，却被元素教的人用‘腐心大阵’污染了。只要毁掉阵眼，泉水就能恢复纯净，到时候这些花自然会变回普通的草木。”
“阵眼在哪？”雷颖已经迫不及待了。
“在花海最深处的祭坛。”青萝指向幽冥花海的中心，那里隐约能看到一座黑色的石台，石台上插着三根刻满符文的骨杖，“不过祭坛周围有腐心藤守护，它们比断冰崖的那些更厉害，还能……”
她的话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花海深处的祭坛突然爆发出黑色的光芒，那些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幽冥花再次躁动起来，花瓣纷纷张开，露出里面狰狞的花蕊，朝着四人扑来。
“它们要彻底失控了！”青萝脸色大变，“腐心大阵的力量在增强，元素教的人可能就在附近！”
阿尘看着扑来的花海，又看了看身边的三人——雷颖握紧长剑，雷光蓄势待发；冬雪冰魄剑出鞘，寒气弥漫；青萝虽然受伤，却挺直了脊背，青藤拐杖上的藤蔓开始蠕动。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铁矛。虽然他没有灵力，没有仙法，但他怀里有铜铃，身边有伙伴，还有一只会吐雷电和寒霜的灵狐。
“走！去祭坛！”
阿尘的声音在花海中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穿透了浓雾，穿透了花海的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雷颖的雷光更盛，冬雪的寒气更冽，青萝的藤蔓更坚。
四人一狐，朝着花海深处的祭坛，冲了过去。
黑雾翻滚，花海咆哮，忘川谷的午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