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途车厢,雷霆之怒(1932年冬)
离开塘沽码头的马车,在风雪弥漫的官道上疾驰。车厢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煤球暖炉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却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白映雪端坐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腾的怒火。那支莹润的羊脂白玉簪在她发髻间微微颤动。
权世勋(长子)被赵奎反剪双手,死死按在车厢地板上,嘴里塞着一团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他脸上沾着码头上的泥污,眼中依旧是不服输的愤怒和倔强,还有一丝后怕。
王有禄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大小姐慢了一步,或者佐藤再蛮横一点,今天会是何等惨烈的结局!
“呜……呜……”权世勋(长子)不甘地扭动着。
白映雪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冰冷而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向地上的权世勋!
“放开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严和刺骨的寒意。
赵奎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扯掉了权世勋嘴里的破布,但仍警惕地挡在他和白映雪之间。
权世勋一得自由,立刻梗着脖子,红着眼睛吼道:“为啥拦我?!那个小日本该死!我差一点就宰了他!给我爹报仇!给……”
“闭嘴!”
白映雪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打断了权世勋的咆哮!她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权世勋的手指也微微发颤:
“报仇?就凭你?凭你手里那把破刀?你以为你是谁?!是赵子龙七进七出,还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尖锐和痛心疾首:
“你那是送死!是蠢!是莽夫之勇!是匹夫之怒!除了溅自己一身血,连仇人的油皮都蹭不破!还会连累你舅公!连累你弟弟!连累整个白府上下几百口人给你陪葬!”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权世勋的心上!他从未见过白映雪如此失态,如此愤怒!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震住了,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佐藤是什么?是山东路上的土匪?是你能一刀劈死的溃兵?”白映雪的声音冰冷刺骨,字字诛心,“他是日本海军少尉!代表的是日本军队!杀了他,就是向整个日本海军宣战!他们会以此为借口,血洗定州!你舅公、你弟弟,还有西席小院里所有人,都会因为你这一刀,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穿!被炮弹炸成碎片!这就是你要的报仇?!”
权世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白映雪描绘的血腥场景,让他如坠冰窟!他想起舅公慈祥的脸,想起弟弟那干净斯文的模样……如果他们都因为自己……他不敢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瞬间压倒了刚才的愤怒和冲动,他小小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和茫然。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你什么?!”白映雪步步紧逼,眼神如刀,“你以为你爹在奉天城外,扑向那颗子弹,是为了让你像个没脑子的疯子一样去送死吗?!他是为了护住该护的人!是为了让你和你弟弟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不是让你拿着把破刀,去逞一时之快,拉着所有在乎你的人一起下地狱!”
“报仇,靠的不是匹夫的血勇!靠的是这里!”白映雪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声音斩钉截铁,“靠的是隐忍!是谋略!是积蓄力量!是等待时机!等你真正有力量撼动豺狼的那一天!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像个跳梁小丑,差点把自己和所有人都葬送掉!还白白搭上了五千块银元!” 最后一句,带着冰冷的现实和巨大的失望。
权世勋彻底瘫软在地板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他紧紧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白映雪的话,如同重锤,砸碎了他那简单粗暴的复仇幻想,也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鲁莽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巨大的悔恨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白映雪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少年,眼中那滔天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复杂。她不再言语,疲惫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冰雪的辘辘声,和权世勋压抑的抽泣声。
(二)西席小院,隔阂如渊(数日后)
定州白府,西席小院。
舅父张大山的伤势在郎中和药物的调理下,已见起色,能勉强下炕走动了。他听李老先生心惊肉跳地讲述了天津之行的惊险,尤其是权世勋(长子)差点刺杀日军军官、闯下泼天大祸的事情后,又惊又怒又后怕,狠狠地训斥了长子一顿。
权世勋(长子)自那日被赵奎押回护院房后,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他依旧跟着赵奎练功,甚至更加拼命,但眼神里那股无所顾忌的野性被一种沉重的阴郁和迷茫取代。他不再主动挑衅任何人,只是沉默地挥拳、踢腿、劈刀,仿佛要将所有的后怕和憋屈都发泄在拳脚上。偶尔,他会下意识地去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弹壳早已不在。
这日傍晚,权世勋(幼子)抱着几卷书,从白映雪的“映雪斋”下课回来。刚走到小院门口,就看到权世勋(长子)正独自一人,在院角的空地上,对着一个沉重的沙袋疯狂地击打!他赤裸着上身,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蒸腾着热气。拳头如同雨点般落在沙袋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每一下都带着压抑的嘶吼和力量!那专注而狠厉的眼神,与幼子熟悉的沉静世界格格不入。
权世勋(幼子)脚步顿住了。他看着兄长那汗流浃背、充满力量感的身影,听着那沉闷的击打声,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他知道兄长闯了大祸,差点害死所有人,还让白家损失了一大笔钱。他应该生气,应该疏远。但不知为何,看着兄长此刻那近乎自虐般的疯狂练功,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悔恨和憋屈,幼子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模糊的理解。
他想起了大小姐在课上讲的《孙子兵法》:“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也想起了大小姐对兄长那番关于“匹夫之怒”的痛斥。他似乎有点明白,兄长那天的愤怒从何而来,也隐约触摸到,兄长和自己,是活在怎样不同的两个世界里。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哥哥……”
权世勋(长子)的拳头猛地停在半空!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他缓缓转过头,布满汗水和疲惫的脸上,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看向幼弟。没有往日的凶狠和排斥,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丢在一旁的破汗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身上的汗,然后捡起地上的棉袄,一言不发地绕过权世勋(幼子),走进了旁边属于他的那间小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权世勋(幼子)站在原地,怀里抱着冰冷的书卷,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兄弟二人之间掠过。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两间屋子,更是两个世界。兄长的世界,充满了风雪、刀光、仇恨和无法宣泄的力量;他的世界,则是书卷、棋局、谋略和深宅的规矩。
大小姐的分而教之,似乎成功了。但也在这对血脉相连的双子之间,划下了一道比定州城墙更厚的、名为“隔阂”的深渊。天津归来的风雪,并未散去,而是化作了深宅之内无声的寒冰,冻结了兄弟间本应最亲近的纽带。权世勋(幼子)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干净、只握过笔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兄长,或许注定要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这认知让他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怅惘和一丝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