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十九年,春和景明。京城的护城河畔柳丝新绿,国子监外的石板路上挤满了背着书箱的考生——这一年的科举殿试,是大齐开国以来最受瞩目的一届,不仅因陛下李威亲自主持,更因一道前所未有的旨意:允许皇室宗亲子弟与寒门士子同场应试,择优录取,不问出身。
消息传出时,朝野哗然。有人赞陛下“唯才是举,打破宗室特权”,也有人暗议“宸妃林氏深谋远虑,想借科举甄别宗亲贤愚”。唯有养心殿内,李威与林晚晴相对而坐,神色凝重得与窗外的春光格格不入。
“十六年了。”李威手指摩挲着案上的奏折,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当年李昭虽挫骨扬灰,苏凝芝和那个孩子却像人间蒸发,这些年派去江南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始终没有踪迹。如今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若……若那个孩子真的混进来,该如何是好?”
林晚晴端起茶杯,指尖微凉:“陛下,这正是臣妾提议让宗亲应试的原因。李昭当年在陵寝秽乱,目的就是靠血脉谋逆,十六年过去,他的子嗣若还活着,少说也有十六岁,极可能借‘宗室旁支’的名义潜伏。科举是天下人的眼睛,若他真有才干,定会想借科场出头,我们正好顺势查清身份;若他资质平庸,也掀不起风浪。”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玩耍的李宴——当年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长成挺拔少年,眉眼间尽是沉稳。“何况,宴儿也到了该历练的年纪,让他与其他宗室子弟一同应试,既是考验,也是让朝臣看到,皇家子弟并非全是耽于享乐之辈。”
李威望着儿子的背影,缓缓点头。这些年,林晚晴不仅将李宴教得文武双全,还把李卿玥培养成了知书达理的公主,宫中内外无不称赞宸妃贤德。若不是十六年前那桩秽乱陵寝的旧事像根刺扎在心头,他这江山,当真是太平无忧。
三日后,殿试放榜。皇榜高悬在午门之外,围观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当唱榜官念出“状元——李贤德”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李贤德?没听过这号宗室子弟啊!”
“听说他是江南来的,师从隐士,笔试时文章写得惊才绝艳,殿试时对陛下的提问对答如流,陛下当场就夸他‘有经天纬地之才’!”
“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人群分开一条通路,一个身着青衫的少年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沉稳,正是新科状元李贤德。他走到皇榜前,对着午门方向躬身行礼,动作从容不迫,引得围观百姓连连称赞。
而此刻,京城城南的一处僻静宅院,苏凝芝正握着丫鬟递来的榜文,手指因用力而发白,指节泛青。“李贤德……状元……”她反复念着这两个词,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眼前阵阵发黑——这个名字,是她十六年前为儿子取的,“贤德”二字,本是盼他远离阴谋,做个普通人,可他竟瞒着自己,化名参加了科举,还中了状元!
“娘,您怎么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是苏凝芝的女儿李贤玉。十六年来,苏凝芝除了生下李贤德,还在李昭旧部的逼迫下生了两个女儿,如今大女儿贤玉已十五岁,性子温婉,却不知自己的身世。
苏凝芝猛地回过神,将榜文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强装镇定:“没什么,只是看榜文上的名字,想起些旧事。贤玉,你弟弟呢?他今日不是说要去书坊看书吗?”
“弟弟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拜会同窗。”李贤玉说着,拿起桌上的点心,“娘,您别总是愁眉苦脸的,弟弟中了状元是天大的好事,咱们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
“好事?”苏凝芝苦笑一声,眼底满是绝望,“这哪里是好事,这是催命符啊!”
她怎么能忘记,当年李昭临死前,是如何抱着刚出生的李贤德,嘶吼着“让他夺回江山”;怎么能忘记,这些年暗阁的旧部是如何监视着她们母子,逼着李贤德苦读诗书,说“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接近皇权,完成太上皇帝的遗愿”。她本想等孩子们长大,带着他们逃离这一切,可李贤德却偏偏走上了最危险的路——中了状元,就意味着要面圣,要进入朝堂,要站在李威和林晚晴的眼皮底下!
一旦李贤德的身份暴露,不仅他自己会死,她和两个女儿,还有那些潜伏的暗阁旧部,都会被一网打尽!
苏凝芝越想越怕,浑身发冷,她快步走进内室,从床底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当年李昭给她的半块青铜令牌——这是暗阁旧部联络的信物。她颤抖着拿起令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暗阁的人想办法,阻止李贤德面圣,或者……让他在面圣前“意外”身亡!
可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伴随着丫鬟的通报:“夫人,外面有位自称‘顾云舟’的大人求见,说是新科状元李贤德的举荐人。”
苏凝芝的心猛地一沉——顾云舟,是顾御史的儿子,如今官拜吏部侍郎,更是李威和林晚晴的心腹!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整理了一下衣衫,走到前厅。顾云舟已坐在厅内,身着绯色官服,神色温和。见苏凝芝进来,他起身行礼:“下官顾云舟,见过李夫人。今日前来,一是为恭喜令郎高中状元,二是受陛下旨意,明日请令郎入宫谢恩,顺便请夫人一同入宫,陛下与宸妃娘娘想召见您。”
“入宫?”苏凝芝的声音瞬间变调,“大人,民妇只是个普通妇人,从未见过陛下和娘娘,恐有失礼仪,还是……还是不去了吧。”
顾云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却依旧温和地说:“夫人不必担心,陛下与宸妃娘娘仁厚,只是听闻令郎自幼由您独自抚养,辛苦异常,想当面赏赐您一些财物,以示体恤。令郎如今已是状元,您作为他的母亲,入宫谢恩也是理所应当,若是推辞,反倒显得不合情理。”
苏凝芝知道,顾云舟的话看似温和,实则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她若执意不去,只会让顾云舟起疑,甚至可能当场被拿下。她只能强装镇定,点了点头:“既然是陛下旨意,民妇……民妇遵旨。”
顾云舟满意地点点头,又闲聊了几句关于李贤德的功课,便起身告辞。看着顾云舟离去的背影,苏凝芝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这一入宫,便是龙潭虎穴,她们母子的命运,恐怕再也由不得自己掌控了。
当晚,李贤德回到家中,见母亲坐在厅内垂泪,不禁疑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您了?”
苏凝芝抬起头,看着儿子俊朗的面容,心里满是复杂。她想告诉儿子真相,想让他立刻逃离京城,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李贤德自小就被暗阁的人灌输“复仇”的思想,对李昭的“伟业”深信不疑,若是告诉他真相,他不仅不会逃,反而会更加坚定地留在朝堂,与李威对抗。
“没什么。”苏凝芝擦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是想到你明日要入宫谢恩,娘有些担心。贤德,明日见到陛下和宸妃娘娘,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多言,更不可……不可提及咱们在江南的旧事。”
李贤德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自信:“娘,您放心,儿子知道分寸。这次入宫,不仅要谢恩,还要让陛下看到儿子的才干,早日得到重用,这样才能……才能实现咱们的目标。”
他口中的“目标”,苏凝芝再清楚不过——那是李昭的遗愿,是暗阁旧部的执念,也是将他们母子推向深渊的毒药。苏凝芝看着儿子眼中闪烁的光芒,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次日清晨,李贤德身着状元袍,带着苏凝芝一同入宫。马车行驶在宫道上,苏凝芝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宫墙,十六年前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这里曾是她的牢笼,是她噩梦开始的地方,如今她却要再次踏入,还要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向未知的命运。
养心殿内,李威与林晚晴早已等候多时。当李贤德带着苏凝芝走进殿内,跪地行礼时,林晚晴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苏凝芝身上——眼前的妇人虽已中年,眼角有了细纹,却依稀能看出当年的轮廓,尤其是她脖颈处那颗淡淡的朱砂痣,与当年的苏凝芝一模一样!
林晚晴的心跳瞬间加快,她不动声色地看向李威,递了个眼神。李威会意,目光落在李贤德身上,语气温和:“李贤德,你可知朕为何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
李贤德抬起头,神色从容:“臣知道。陛下是想让宗室子弟与寒门士子公平竞争,选拔真正有才干的人,为大齐效力。臣能得陛下赏识,中得状元,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一个‘鞠躬尽瘁’。”李威笑了笑,话锋一转,“朕听闻你自幼在江南长大,师从隐士,不知你的老师是哪位高人?”
李贤德心中一紧,他的“老师”其实是暗阁的旧部,这些年一直教导他读书,同时灌输复仇思想。他早已备好说辞:“回陛下,臣的老师不愿透露姓名,只说自己是个山野村夫,不求名利。”
“山野村夫?”林晚晴轻声开口,目光落在苏凝芝身上,“李夫人,你先生当年为何会去江南?又为何从未露面?”
苏凝芝的身体猛地一颤,连忙低下头:“回娘娘,民妇的夫君当年只是个普通书生,因不愿卷入朝堂纷争,才带着民妇去了江南。后来他染病去世,民妇便独自抚养孩子们长大,至于他的过往,民妇……民妇也不太清楚。”
“是吗?”林晚晴的语气带着一丝审视,“可朕记得,当年苏凝芝的弟弟,也在江南。李夫人,你脖颈处的朱砂痣,倒是与当年的苏凝芝一模一样,不知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苏凝芝的脸色瞬间惨白,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李贤德见状,连忙开口:“娘娘,家母只是个普通妇人,与苏凝芝毫无关系。朱砂痣是常见的印记,娘娘怕是认错人了。”
“是不是认错人,一查便知。”林晚晴说着,对殿外喊道,“传小禄子!”
片刻后,小禄子走进殿内,他已从当年的小太监长成了内侍监总管,眼神锐利。当他看到苏凝芝时,瞳孔骤缩,随即躬身道:“陛下,娘娘,奴才认得她!她就是当年从死牢逃走的苏凝芝!当年奴才去天牢追查,见过她的画像,尤其是脖颈处的朱砂痣,绝不会错!”
“什么?!”李威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火中烧,“苏凝芝!你竟敢欺瞒朕,化名潜伏在京城,还让你的儿子参加科举,图谋不轨!你可知罪?”
苏凝芝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泪水直流:“陛下饶命!民妇……民妇也是身不由己!当年是李昭逼我,暗阁的人逼我,我若不从,孩子们就会没命啊!”
李贤德彻底愣住了,他看着母亲,又看着愤怒的李威和冷静的林晚晴,声音颤抖:“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苏凝芝?什么李昭?您快说啊!”
苏凝芝看着儿子,心里满是愧疚,她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贤德,娘对不起你。你的亲生祖父,就是当年谋逆的李昭;娘就是当年被判死刑的苏凝芝。你不是什么宗室旁支,你是李昭的孙子,是……是大齐的罪人之后!”
“不!不可能!”李贤德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凝芝,“娘,您在说什么胡话?祖父明明是江南的书生,怎么会是李昭?您一定是被他们逼得胡说八道!”
“是真的!”苏凝芝哭喊道,“当年李昭从死牢把我救出来,在皇家陵寝……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糟蹋了我,才有了你!他让你读书,让你参加科举,就是为了让你夺回江山,完成他的遗愿!贤德,我们都是李昭的棋子,都是罪人啊!”
李贤德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李威是篡权的逆子,祖父李昭才是正统”,可如今母亲却说,祖父是谋逆的罪人,自己是秽乱陵寝生下的孽种!这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崩溃。
李威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满是愤怒与悲凉。十六年的隐忧,终究还是应验了。他看着李贤德,语气冰冷:“李贤德,你母亲已亲口承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李贤德猛地回过神,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与疯狂。他想起暗阁旧部的叮嘱,想起李昭的遗愿,突然拔出腰间的佩剑(状元入宫可佩剑,以示荣耀),朝着李威冲去:“李威!你这个篡权的逆子!我祖父的江山,我定要夺回来!”
“放肆!”小禄子立刻上前,与李贤德缠斗起来。殿外的侍卫也冲了进来,很快就将李贤德制服,按倒在地。
李贤德挣扎着,嘶吼着:“放开我!我是李昭的孙子,我是大齐的正统!李威,你不得好死!”
苏凝芝看着儿子的模样,心如刀绞。她知道,儿子已经彻底被李昭的执念吞噬,再也回不了头了。她爬到李威面前,不停磕头:“陛下,求您饶了贤德吧!他还年轻,都是被李昭和暗阁的人骗了!求您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他一命!”
李威看着苏凝芝,又看了看疯狂挣扎的李贤德,心里满是复杂。林晚晴轻声道:“陛下,李贤德虽有罪,却也是被蒙蔽之人。若杀了他,只会让暗阁的旧部找到借口煽动人心;若将他囚禁,既能保住他的性命,也能牵制暗阁的人。至于苏凝芝,她虽是罪人,却也有苦衷,不如将她与两个女儿一同囚禁在东宫偏殿,严加看管,也算留有余地。”
李威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就依娘娘所言。将李贤德打入天牢,严加看管;苏凝芝及其女儿,囚禁在东宫偏殿,不得与外界接触。暗阁的旧部,立刻派人追查,务必一网打尽!”
侍卫领命,将李贤德拖了出去。李贤德的嘶吼声渐渐远去,苏凝芝瘫坐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林晚晴,眼神里满是感激与愧疚:“娘娘,谢谢您……”
林晚晴看着她,轻声道:“你若真的感激,就好好管教你的女儿,别让她们再走上你和李贤德的老路。这江山,需要的是太平,不是仇恨。”
苏凝芝点了点头,被宫女扶着,缓缓走出养心殿。殿内恢复了寂静,李威看着林晚晴,轻声道:“娘娘,多亏有你,否则今日之事,不知会闹到何种地步。”
林晚晴摇头:“陛下,这只是开始。暗阁的旧部还未清除,李贤德的执念也未消除,我们的路,还很长。”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殿内,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阴霾。十六年的平静,终究被一场科举打破,而这场由李昭引发的仇恨,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真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