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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一个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开暖阁的门。

木门在风中剧烈震颤,铜环撞击门框,发出“哐”的一声闷响,惊得檐下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羽翼划破夜空的寂静,留下几片黑羽如碎墨般飘落。

冷风裹挟着雨后湿土的气息灌入室内,带着草根腐烂的微腥与青石沁出的凉意,吹得烛火猛地一斜,光影在金砖地上剧烈摇曳,像蛇影游走,又似鬼火窜动。

烛油滴落,凝成扭曲的泪痕,散发出淡淡的蜂蜡焦香。

内侍官李昭冲了进来,他那张平日里还算镇定的脸此刻已是惨白如纸,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湿冷黏腻,像蛇蜕般贴着颈侧滑下,每一次呼吸都牵动额角青筋跳动。

他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靴底在金砖上留下几道泥泞的刮痕——那是从宫外一路疾奔而来的印记,鞋钉刮过地面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如同刀刃划过骨面。

他甚至忘了行礼,声音因急促而尖锐,如同裂帛:“陛下!五更鼓……鼓声已经响过,可南营的赵弘校尉,被、被调离了!”

曹髦端坐于御案之后,仿佛没有听见李昭那足以让任何人都心惊肉跳的急报。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论语》书页上,修长的指尖在光滑的竹简上轻轻叩击着,节奏不疾不徐,依然是那固定的三长两短。

那声音清脆如露珠滴落石面,在死寂的暖阁中回荡,与窗外呼啸的北风、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交织成一种诡异的韵律。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两簇幽深不动的光,像是寒潭深处沉睡的星子,冷而静,却藏锋于渊。

他早已料到,那位垂帘于幕后的司马家女主人,绝不会对这骤然响彻洛阳的鼓声坐视不理。

直到李昭的呼吸稍稍平复,胸膛的起伏渐缓,曹髦才缓缓抬起眼。

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仿佛在无声地咀嚼着这场棋局的滋味。

“她换防,是因为她怕我们趁着鼓声点兵,在南营起事。”他的声音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落下的棋子,精准而沉重,落在金丝楠木案上,余音微颤,“可她不知道,这五更鼓声,本就不是为了起事。”

李昭一愣,满脸的错愕与不解,额角尚未干透的汗珠顺着眉骨滑落,滴在袖口绣金的云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如泪。

“是为了……验忠。”曹髦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冰冷如霜,唇线在烛光下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去,立刻传信给陈矩。告诉他,南营有变,所有计划暂停,任何人不得妄动,静待我的新令。”

李昭虽然心中充满了惊疑,但皇帝的镇定给了他主心骨。

他重重点头,躬身领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靴声在长廊中渐行渐远,最终被风声吞没,只余下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颤,如低语,如叹息。

暖阁内再度恢复了寂静。不久,一名内侍通传,清商署令裴元求见。

细雨轻敲屋瓦,滴滴答答,如指节叩击琴弦;檐角铜铃微响,与远处更漏声应和,仿佛天地也在低语。

裴元入殿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敬。

他脚步轻而急,衣袖拂过门槛时带起一丝微风,撩动了案前垂落的香穗,沉水香的余韵在空气中轻颤,带着暖意与檀木的厚重。

他俯身叩拜,声调高昂,嗓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裴元,拜见陛下!昨夜陛下亲擂天鼓,音动九霄,如风雷贯耳,实乃臣生平所闻最雄浑壮阔之乐!臣一夜未眠,心神激荡,特谱写新曲一首,名曰《雷鼓》,愿献于陛下,以报天音之恩!”

曹髦闻言,脸上却瞬间布满了怒气。

他猛地一拍御案,掌心与金丝楠木相击,发出“啪”的炸响,震得案上铜炉轻颤,香灰簌簌落下,如雪片般洒在竹简边缘,指尖触到那微温的灰烬,竟有片刻灼痛。

厉声喝道:“放肆!朕昨夜心绪不宁,错敲了节拍,鼓音杂乱无章,已是宫中笑柄,你竟还敢拿来献媚,谱什么《雷鼓》?是想讥讽朕吗?”

说罢,他抓起裴元呈上的乐卷,看也不看,便狠狠掷于地上。

竹卷“啪”地一声散开,竹片与丝线断裂的脆响在殿中回荡,滚落在裴元脚边,像一条被斩断的龙脊,断裂处露出微不可察的夹层边缘,薄如蝉翼,却藏着千钧之重。

“把你的乐卷留下!”曹髦忽然沉声道,声音冷如寒铁,“朕要亲自看看这等荒唐之作!”

裴元一怔,心头剧震,手指微微一颤,却随即垂眸——这怒骂,终于来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陛下将半块虎符塞进他掌心,说:“若有一日我击鼓错乱,便是召你之时。”他喉头滚动,压下翻涌的热血,低声道:“臣……遵旨。”

内侍上前拾起残卷,呈于御案。

夜深人静,细雨敲瓦之声渐歇。

曹髦独坐灯下,取出夹层绢书,指尖触到那薄如蝉翼的丝帛,微凉而柔韧。

他嗅到一丝极淡的墨香混着宫中特有的苏合香——正是裴元常用之香。

他将绢书封入一只紫檀香匣,唤来贴身小宦:“送去裴大人私廨,就说……陛下赏他昨夜所奏之香。”

而此刻,宫墙之外,细雨洒落在青石巷道上,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映出裴元匆匆归去的身影。

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却异常坚定。

当他推开清商署那扇斑驳的木门时,木栓落下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密锁闭合。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被皇帝“留下”的乐卷,指尖在竹简的接缝处轻轻一触,便感觉到一丝异样的凸起——那是特制夹层的边缘。

他熟练地捻开夹层,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布滑落出来,带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宫中熏香的余味。

绢布上,是用墨迹极淡的笔写下的八个字:“假病校尉,必有内鬼。”

裴元瞬间明白了皇帝那番雷霆之怒的深意。

他屏住呼吸,喉结上下滑动,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他将这八个字默记于心,随即把绢布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飘散在夜风里,不留痕迹。

然后,他取出一根备用的上等楠木鼓槌,以调试琴弦的刻刀为掩护,在鼓槌内侧不为人见的凹槽中,用极其隐晦的古篆,将这句密语一笔一划地刻了进去。

刀锋划过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却藏着杀机。

指尖传来木屑的粗糙触感,每一道刻痕都像在心头划下誓言。

次日,清商署以制作新乐器需采南山之竹为由,派出一队乐工出宫。

车队行至城南一处偏僻的驿站,一名负责接应的脚夫早已等候多时。

一番巧妙的交接后,鼓槌最终送到了陈矩的手中。

消息,就此悄无声息地流入了那张遍布洛阳城下的地网。

当天夜里,曹髦再召群臣于太极殿前观乐。

这一次,他点了裴元独奏《破阵乐》的残章。

乐声起,金戈铁马,气吞万里。

裴元技艺高超,一曲奏得风雷交作,闻者无不热血沸腾。

鼓槌每一次落下,都激起胸腔的共鸣,仿佛千军万马在血脉中奔腾。

就在乐曲最高潮处,曹髦忽然起身,亲自走下御阶,拿起鼓槌,为裴元击鼓应和。

然而,这一次的鼓声,比上次的五更鼓更加“错乱”。

他时而双槌齐落,发出沉闷的巨响,打断乐曲的激昂,鼓皮震颤,余音如雷滚过殿宇,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下;时而仅仅用单槌轻敲鼓面,声音微弱得几乎被丝竹声淹没,像夜雨滴在枯叶上,带着湿冷的孤寂;时而又毫无征兆地一连串急促的三连击,将整个旋律搅得支离破碎,鼓槌与鼓面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如同铁器相击,火花四溅。

殿下群臣面面相觑,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只道是这位少年天子果然心性不定,连番失态。

他们听的是笑话,可宫墙之外,陋巷深处,陈矩却在闭目静听。

那看似杂乱的鼓点,在他耳中却是最清晰的军令。

双槌齐落……是“断线”。

单击鼓面……是“蛰伏”。

三连击……是“待变”。

忽然,陈矩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一道精光闪过,如同刀锋出鞘。

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亲信道:“陛下在说——南营已是死棋,不可再用。全盘转向,目标北市。”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这一次,信使没有去南营,而是奔向了城北那片烟火缭绕、终日叮当作响的匠户区。

在那里,一间毫不起眼的铁匠铺内,藏着一位曾为先帝曹叡铸造过佩剑的老工匠。

他的身份是匠人,但他手中真正掌控的,却是一支由数百名匠户组成的,对曹氏忠心耿耿的隐秘死士。

与此同时,永安宫内,烛火通明。

张春华听着心腹对宫中乐宴的汇报,眉头紧锁。

“昨夜的鼓声,当真毫无规律?”

侍从恭敬地答道:“回禀太后,杂乱无章,不成体统。群臣皆以为陛下失态,私下多有讥笑。”

张春华缓缓摇头,苍老却锐利的双眼微眯:“曹髦不是不会击鼓,他是不愿击对。他每一次敲错,都是在对某个人说话。”她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案头一册泛黄的手札上——那是她命人多年搜集的‘天子言行录’。

其中一页赫然标注:‘正始六年冬,帝错击五更鼓三响,次日执事内侍暴毙。

“这不是失控……这是他在发令。”她沉声道,“立刻去查,南营那个‘急病’的校尉,究竟是何来历!”

三更灯火未熄,永安宫接连传出急召文书之声。

直至鸡鸣时分,才有一纸密报悄然呈上。

那个被临时提拔接管南营的王昶,竟是司马昭妻子王元姬的远房族亲,三日前才被秘密从边军调回京中。

张春华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案上,茶水四溅,湿了案上摊开的舆图。

她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皇帝敲响五更鼓,根本不是要调动南营那几个他根本不信任的校尉,而是要借她的手,将她安插在南营的棋子逼出来!

他用一个假的“起事”信号,让她自己暴露了内鬼。

好一招引蛇出洞!

“我还是小瞧他了……”张春华的声音里透出一种被激怒的兴奋,指尖在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他不是要动南营,他是要借鼓声,清洗掉他自己队伍里的叛徒!”

她猛然起身,眼中杀机毕现:“传令下去,给我盯死城北所有的匠户,尤其是那些老字号的铁匠铺、兵器坊!若有任何异动,不必请示,立时焚坊灭口,一个不留!”

是夜,小雨初歇,夜凉如水。

曹髦独自一人立于太极殿最高的台阶之上,寒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衣袂翻飞如孤鹤振翅。

露水沾湿了他的鞋履,寒意顺着脚底爬升,他却纹丝不动。

他眺望着远处城北的方向,那里在夜色中只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但他不在乎。

因为真正的棋子,从来就不在棋盘之上。

南营是饵,北市场才是真正的杀招。

而这一招,他早已布下。

他转身走回殿内,从御案上拿起一本《汉书》,翻到《刑法志》一篇。

他用指尖,缓缓划过其中一句——“匠作利器,藏于民间”。

“你查南营,我走北市;你以为我声东,我便将计就计,让你击西。”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看不见的对手说话,“司马家,你们总以为我在敲鼓……可你们永远也听不出来,这鼓声里藏着的,是打铁的火星。”

他的话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就在铁匠铺对面数百步外的一处阁楼阴影里,几双冰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那点微光,以及那不合时宜的声响。

黑暗中,有人缓缓抬手,做了一个利落的下劈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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