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巴将那张发黄的纸递过来时,凌惊鸿正站在耳房的窗边。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入,落在她手上,木匣上的裂缝清晰可见。她接过纸,看也未看,直接塞进了怀里。
转身走到桌前,她打开木匣,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用黑布包裹的小物。揭开布后,露出一只铜铃。铃身刻满细密的纹路,中央浮现出一只闭合的眼睛图案。她指尖轻触铃舌,铃未响,掌心却骤然一麻,仿佛冷风贴着皮肤掠过一般。
这铃,不简单。
昨夜她在宗庙废墟寻到它时,便知此物有异。可真正握在手中,才发觉事情远比想象复杂。她认得这是控魂铃,却不会使用。上一世曾见人施法,记得声响是三长两短,末音须压低。但那人背对她而立,手法却未曾看清。
她试了七次,铃始终无声。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云珠回来了。门打开一条缝,她探进头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小姐,您早上没用饭……”
“放那儿。”凌惊鸿没有回头。
云珠将粥搁在门口小桌子上,迟疑片刻道:“外头有人说,北狄来了个人,在宫墙外站了一夜,不肯离去。”
“来了几个?”
“只一个老头,脸上蒙着布巾,拄着拐杖。禁军拦他,他却说有话要当面告诉您,否则就把‘铃的咒’写在城南石碑上。”
凌惊鸿终于转身。她走过去拿起粥碗,喝了一口,米粒沾在嘴角,也不擦拭。“让他进来。”
“啊?”云珠睁大眼睛,“他是北狄人!万一有危险……”
“让他进来。”她再重复一遍,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置疑。云珠立刻闭嘴,低头退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老人出现在院子的梧桐树下。他身穿灰袍,脸上覆着半块青铜面具,手执一根骨杖。凌惊鸿立于石阶之上,手中握着控魂铃,一步步走下。
“你说你能教我用它?”她在五步之外停下。
老人抬起头,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浑浊泛黄。“我能教你,也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若您不答应我的条件,明日此时,长安每条街巷都将贴满铃咒。”
凌惊鸿垂眸,目光落在铃身那只神秘的眼睛图案上,心中暗自权衡。重建幽骨门祠堂、归还遗民土地,虽牵涉朝议,耗费人力,但若能借此遏制铃咒外泄,换取北狄人对控魂铃的敬畏与克制,倒也算值得。只是——炼尸控魂、操纵活人之事,绝不可纵容。一旦失控,便是万劫不复。
她抬起眼睛,语气沉静而坚定:“我可以为你们建祠堂,也可以允许你们祭铃。但我有一个条件——不准炼尸,不准操控活人。铃只能用于安魂,不得用于杀人。”
老人沉默良久。“我们不要权势,也不要疆土。我们只想再听一次铃声。那是师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铃不绝,魂不散’。”
“好。”凌惊鸿点头,“等此事了结,我亲自摇铃,为你们的师父办一场安魂祭。”
老人缓缓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随后站起身,转身离去。他步履蹒跚,背脊佝偻,可刚踏出院门,脚步竟忽然加快,似怕自己反悔。
凌惊鸿伫立在原地,久久未动。直到云珠跑来唤她,说阿鲁巴在偏院等候,她才将铜铃小心包好,藏入袖中。
阿鲁巴已在密道口等她。他递来一卷边缘焦黑的纸,上面绘着一个人在盘坐,手指置于唇边,旁侧标注七个音符,写着“九音引魂”。
“在钦天监夹层发现的,”他说,“应是前朝留下的控铃之法。”
凌惊鸿展开残页,凝视那些符号。忽然觉得熟悉——并非因见过,而是因为她听过。
她在梦里听过这段旋律。
每逢深夜惊醒,耳边总会响起一段曲调。起初以为是幻觉,后来发现每次听见,宫中必有人亡。如今她明白了,是铃在找她。
她命阿鲁巴守在外头,自己返回耳房,关上门。点亮油灯后,将残页铺于案上,控魂铃置于一旁。她望着铃上那只闭合的眼睛,缓缓闭上眼。
随即记忆翻涌而来。
冷宫那个雨夜,她被钉在铜柱上,喉咙割开一半,鲜血顺着锁骨流淌。有人立于她的身后,轻轻摇了铃。第一声响起时,心跳骤停;第二声,眼前浮现一条白雾之路;第三声,她听见自己在笑。
正是这个节奏。
她睁开眼睛,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音符:长、长、短。再补上后续四声。共七响,与残页所载“九音图”完全一致。
她小心地将纸抚平,轻轻压在铃下,而后缓缓吹熄了灯火。
这一夜,她未曾入眠。
子时一到,她端坐在屋中,双手置于膝上,控魂铃摆在面前。深吸一口气,依循记忆中的节奏,轻轻拨动铃舌。
第一声——
铃未响,但她听见了。
不是耳朵听见,而是体内传来震动,如同有人贴着她的脊椎低语。
第二声——
窗外的风停止,烛火凝滞不动。
第三声——
铃身微颤,眼中裂开一道缝隙,一缕灰气飘出来,在空中盘旋一圈,钻入了她的鼻孔。
她并未闪避。
刹那之间,脑中多了一种“知晓”。非记忆,非声音,而是一种本能般的理解。就像你知道手在何处、脚如何移动,此刻她知道了——如何让铃听命于她。
她再次尝试。
这一次,铃响了。
声量不大,可院中落叶尽数腾空,绕屋旋转。隔壁屋檐一片瓦松脱坠地,碎成五块,每一块皆朝同一方向倾倒。
她停下手,铃声寂然安静。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手心沁汗,指尖泛青,却不感觉到疼痛。她成功了。
这才是真正的控魂铃。
并非人人可用。唯有听过它最后一段音者,唯有死过一次又能苏醒之人,方能驾驭。
她将铃收回木匣,重新封存好后。天光已经将明。
云珠送来新衣,她换上新衣,将昨夜衣物俱焚毁。阿鲁巴问是否该告知萧彻,她摇摇头。
“再等等。”
“等什么?”
“等他们先动手。”她说,“那个北狄老头今日低头,是因为他还想活。可一旦他觉得我能毁掉铃,便会反扑。”
阿鲁巴皱眉:“你是想让他们把法诀传出去?”
“我不怕他们传。”她靠在椅子上,闭目,“因为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清晨第三声钟响时,宫外传来消息:城南石碑被人刻下古怪的符号,称是控魂铃的咒语,已有众多百姓在围观抄录。
凌惊鸿听完,只说一句:“让人去抄,越多越好。”
云珠惊慌道:“小姐,那不是真的?”
“是真的。”她睁开眼,“但只对死人有用。活人念了,会把自己的魂招出去。”
当日下午,西市一名书生照碑文诵读一遍,当场昏厥,醒来后不识其母,自称姓“乌兰”,乃北狄护法。
入夜,又有三人疯癫,口中不断哼唱一段曲调,正是碑文末尾的两句。
凌惊鸿坐在灯下,翻阅各地报来的消息。她将那些“咒语”逐一划去,写下正确的音序,锁入另一个小匣之中。
阿鲁巴进来时,她正以朱砂在黄纸上画符。
“你还觉得他们能忍住?”他问。
“他们已经忍不住了。”她搁下笔,“方才的消息,是他们故意放出去的。他们在试探我是否掌握真诀。”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将符纸折好,递给阿鲁巴。“送去北狄人在城外聚居之处。告诉他们,这是‘安魂祭’的第一道请帖。”
阿鲁巴接过来,略显迟疑:“您真要为他们摇铃?”
“我摇的铃,”她起身走向窗前,“只会让他们听话,不会让他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