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眉僧低头不语,半晌忽然洒然一笑:“稍候片刻,我去寺中交代几句俗务。”
段正明闻言心头一松,双手合十,深深弯腰,行了一个近乎跪拜的大礼。
段正淳原有些迟疑,稍加思索,顿时醒悟其中深意,连忙效仿兄长,亦俯身下拜,动作恭谨。
刀白凤眉梢微蹙,心中满是困惑——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家大伯子段正明,连同那个不成器的丈夫段延庆,竟会对黄眉僧如此恭敬行礼。
可疑惑归疑惑,眼见皇室嫡长都已躬身致意,她自然也不能失了礼数。
随行的一众侍卫,在段正明俯身的那一瞬,纷纷跪伏于地,动作整齐划一。
黄眉僧神色安然,坦然收下这份敬意,随后转身,步履沉稳地朝拈花寺走去。
回到寺中,他将手中那柄铁木所制的木鱼与槌轻轻放下,随即信步穿行于庙宇之间。
见庭前落了几片枯叶,便取来竹扫帚清扫了一阵;又见水缸将空,便提了木桶往古井方向去打水。
“师父?您……还好吗?”
一个夜里起身如厕的小沙弥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站在院门口,望着在夜色中忙碌的身影,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意。
这大半夜的,师父怎么还在这干活?
黄眉僧放下水桶,望向那孩子,脸上浮起温和笑意:“清源,这么晚了,起来做什么?”
清源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傻乎乎道:“弟子……大概是喝多了茶,现在想去方便……”
“为师陪你去。”
黄眉僧轻笑一声,迈步朝茅房走去。
清源一愣,赶忙小跑几步跟上。
“师父,您当真没事?”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能有什么事?”黄眉僧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语气温和,“你不是总念叨百花楼的蜜糕?往后啊,天天都能吃上了。”
“真的?!”清源眼睛顿时亮了,喉头一滚,咽了口唾沫。
“为师何时哄过你?”
清源咧嘴笑了,一脸纯真,仿佛所有烦恼都被这句话驱散了。
两人并肩立于茅坑前,一同解手。
尿完之后,黄眉僧牵着他慢慢走回庭院,一边踱步,一边絮絮叮嘱:“我传你的那套内息吐纳之法,日后须得勤加修习,不可荒废……”
清源困得眼皮直打架,耳朵听着,心却早已飘远。
师父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记住。
终于撑不住,站着站着,脑袋一点,竟原地睡了过去。
黄眉僧低头看着脚边蜷成一团的小徒弟,不禁莞尔。
就在此时,他神情骤变。
距他身前不过一丈之地,一道人影无声浮现。
那人满脸褶皱,两道眉毛焦黄卷曲,左手托着一只饭碗大小的铁木鱼,右手握着一根乌沉沉的木鱼槌——模样、装束,竟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嘶——”
黄眉僧倒抽一口冷气,脊背微寒。
对面那人缓缓抬起右手食指。
黄眉僧面色凝重,亦伸出一指,指尖凝聚金刚指力,猛然激射而出!
两股劲风相撞,无声无息间,黄眉僧低头看向胸口——那里赫然多了一道血痕。
“阿弥陀佛,该走了。”
那人开口,声音竟与他分毫不差,随后转身离去,脚步从容,渐渐隐入夜色。
黄眉僧伫立原地,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缓缓仰头望天,眼中浮起层层波澜。
他曾年少轻狂,武功卓绝,纵横江湖数十载,名动一方。
有一年冬夜,他以一式金刚指连毙十余悍匪,正自得意之际,却被一名路过的少年冷冷点评:“指力有余,火候不足。”
彼时他正在那少年母亲面前,不愿失了颜面,便讥讽少年乳臭未干,不懂武学精要。
谁知那少年竟抬指一点——
一指洞穿胸膛!
本该当场毙命,可命运弄人,他天生心脏偏右,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事后追查,才知那少年正是姑苏慕容家的慕容博。
而今夜这一幕,竟与当年如出一辙。
“你纵然化作我的形貌,或许早已遗忘旧事,但我却记得清楚——定是你。”
黄眉僧望着漫天星斗,任由鲜血顺着衣襟流淌,心头百味杂陈。
方才那一指交锋,分明是同样的力道、同样的角度。
原本他以为此番应劫难逃,故先前在院中做下种种反常之举——陪徒儿夜行、扫地打水、絮语叮咛……皆是了却尘缘。
可如今这一指虽穿心,却不致命——一如当年。
原来,生死一线,并非注定终结。
“命途自有安排,不必强求。”
他低头看了眼仍在地上酣睡的清源,终究没有唤人,也未去寻段正明。
另一头,段正明与“黄眉僧”等人已先行返回大理皇宫。
“陛下,大约辰时初刻,也就是清晨七点前后,就能挖通通往那石屋的地道了。”
巴天石躬身禀报。
“挖地道进去?”
刀白凤微微蹙眉,语气中带着不解。
段正明淡然一笑:“双线并进,更为稳妥。”
“皇兄高见!”段正淳由衷赞叹,“黄眉大师与我们二人牵制住段延庆,同时巴统领率人暗中掘路。即便段延庆察觉异样,也难以脱身。”
他望着段正明的眼神满是敬服,心中再无半分质疑。
这时,黄眉僧忽然开口:“你们先前提到的那位虚明小沙弥……若他没能拦下消息,又该如何?”
“这……”
段正淳神色一凝。
刀白凤低垂着眼帘,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袖口,轻声道:“倘若誉儿当真与那位木姑娘……逾越了规矩,那就让誉儿娶她进门便是。”
“岂有此理!”
段正淳霍然起身,目光冰冷地盯向刀白凤。
她却冷笑一声:“怎么?有何不可?那木姑娘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骨肉,尚无定论。
就算真是,也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私生女罢了!只要你不出面认她,谁又能指摘什么?”
“你……你怎么能生出这般不堪的念头!”
段正淳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眼前之人全然陌生,心头涌起一阵寒意。
刀白凤脸色微沉,语调阴冷:“你不肯担待,也行——大可对外宣称,段誉并非你亲子,而是我与外人生下的孽种……反正……无论如何,我的誉儿绝不能受半点委屈!”
段正淳面色骤变,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咬牙切齿:难道非要我背上这顶绿帽才肯罢休?
“够了!”
段正明厉声喝止,额角青筋微跳,“尚未发生之事,何必此刻争执不休!”
“哼,若非某些人风流成性,处处留情,誉儿何至于陷入今日这般境地?”
刀白凤冷笑不止,似又想起什么旧事,声音越发幽寒,“谁知道,外面还藏着几个‘妹妹’没冒出来呢!”
“你——!”
段正淳怒目相视,心口猛地一颤,竟有些底气不足。
段正明叹了口气,缓声道:“有玄悲大师亲自护持,今夜段誉必定安然无恙。
你们不必过度忧心。”
片刻沉默后,黄眉僧再度启唇:“那位……虚明师父,年岁几何?”
段正明略一思索:“观其容貌举止,约莫十五六上下。”
黄眉僧低声自语:“十五六……倒也到了可以成家立室的年纪。”
“嗯?”
众人皆是一愣。
刀白凤最先醒悟,眼中霎时闪过一丝亮光,望向黄眉僧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大师说得极是!那木婉清身中合荷之毒,神志昏乱,哪里还能分辨眼前之人究竟是段誉,还是个和尚?”
“这……”
段正淳与段正明对视一眼,皆默然无言。
良久,段正明摇头道:“玄悲大师与虚明小师侄为传讯而来,自苏州一路昼夜兼程,未曾稍歇。
若非他们拼死赶路,我们哪来这一夜缓冲之机?他们于我段氏有大恩,情义深重,我等岂能恩将仇报,反设阴谋嫁祸于人?”
“皇兄所言极是。”
段正淳低头赧然,方才那一瞬闪过的推责念头,此刻令他羞愧难当。
刀白凤暗暗撇嘴,心中却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天地之大,唯有儿子安危最为紧要。
只是大伯既然已发话,她自不会当面反驳,只在心底暗暗盘算:若真走到那一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阿弥陀佛。”
黄眉僧合十轻诵一声佛号,便不再多言。
段正明略觉尴尬,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间无意伤及了这位高僧,心下不免歉然。
此时,晨曦初露,东方天际渐染橙红,晨光如纱,洒落林间。
万劫谷藏身于苍莽密林之中,清晨湿气浓郁,草叶上凝着细密露珠。
一夜未眠的段延庆一行人,不知不觉间衣袍已被露水浸透。
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场逆龄重生的奇景,震撼之情早已转为麻木。
只见玄悲头顶新生的发丝已垂至肩头,原本枯槁松弛的肌肤,如今焕发出少年人般的光泽与弹性。
整整一夜,虚明的手始终贴在他的天灵盖上,也因此留下了一个奇特的痕迹——掌心所覆之处,寸发不生,光洁如镜。
“呼——”
虚明缓缓收回手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