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易府别院的每一寸角落。凌霜蜷缩在厢房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方才那股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每一寸血肉都撕裂开来的狂暴妖力,此刻虽已暂时平息,却留下满目疮痍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她像一尊被烈火焚烧后又投入冰水的琉璃,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汗水浸透了她的单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带来针扎般的痛楚。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疼痛来对抗意识深处那股令人窒息的黑暗。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支柱,支撑着她不肯彻底沉沦。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悄然滑过她混乱的意识之海。
“骨为炉,血为薪,念为引,力为绳……”
是烬羽!那声音不再是初见时那般虚弱飘渺,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苍凉与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直接刻进凌霜的灵魂深处。
“……收!束!凝!”
伴随着这最后的断喝,凌霜猛地感觉体内那四散奔流、如同脱缰野马般的狂暴妖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那力量不再肆意破坏,而是被强行扭转方向,沿着某种玄奥的轨迹,艰难而缓慢地回流、汇聚。
剧痛瞬间达到了顶点,比刚才失控时更加猛烈百倍!凌霜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喷溅在身前的青砖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如同破茧而出的蝶翼,在她灵魂深处轻轻扇动。
她颤抖着抬起手,摊开掌心。一簇微弱、却异常稳定的火焰,在指尖跳跃。不再是之前那种失控爆发的烈焰,而是温顺地凝聚成一小团,如同最精纯的琉璃,散发着柔和的金红色光芒。火焰的温度恰到好处,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流。
凌霜怔怔地看着这簇小小的火焰,感受着体内那股力量虽然微弱,却终于不再陌生,不再狂暴,而是如同溪流般,在她意志的引导下,缓慢而坚定地流淌。她成功了!在烬羽的指引下,她初步掌控了这股焚天灭地的力量!
就在这时,厢房紧闭的房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推开。易玄宸站在门外,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冷硬的轮廓。他的目光穿透门内的昏暗,精准地落在凌霜掌心跳跃的那簇火焰上,眼神深邃如渊,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
他看到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失控,也看到了此刻这来之不易的掌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刚刚锻造出炉、却威力难测的兵器。
“看来,‘它’比你想象中更急于苏醒。”易玄宸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也比你想象中,更危险。”
凌霜猛地攥紧拳头,那簇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掌心残留的温热。她抬起头,迎上易玄宸的目光,眼中还残留着方才剧痛和挣扎后的血丝,却燃烧着更加倔强的火焰:“危险?总比被当作弃子冻死在乱葬岗强。”
易玄宸没有反驳,只是缓步走进房间,目光扫过地上那滩刺目的血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停在凌霜面前三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保持了威严,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控制力是第一步,但远远不够。”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力量如烈火,能焚尽敌人,也能焚尽自身。你需要的是彻底的‘驯服’,而非暂时的‘压制’。”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凌霜的双眼深处,“告诉我,‘烬羽’……它,究竟是什么?”
凌霜心头一凛。易玄宸竟然直接点出了烬羽的名字!他知道了多少?那照骨符……果然照出了什么!她强自镇定,脸上却不动声色:“一个交易伙伴。我给它容器,它给我复仇的力量。”
“交易伙伴?”易玄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讥诮的弧度,“凌霜,你当真以为,一个能以‘骨血为契’寄宿于凡人躯壳的存在,会甘心只做一个‘伙伴’?它在你体内苏醒的每一分力量,都在侵蚀你的意志,同化你的血肉。你与它,终究是容器与寄主的关系,而容器,终有被撑破的一天。”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凌霜的心脏。烬羽的异常反应,那股近乎本能的、对易玄宸书房方向产生的强烈悸动和……恐惧?难道烬羽真的在图谋什么?不,现在不是动摇的时候!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凌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坚定,“它要什么,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没有它,我走不出乱葬岗,更报不了仇。至于以后……”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谁想吞掉谁,还未必呢!”
易玄宸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看穿。良久,他缓缓移开视线,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月光涌了进来,照亮了他一半侧脸,也照亮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思绪——算计、疑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重。
“很好。”他背对着凌霜,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保持这份清醒。记住,在我找到彻底解决之法前,你体内的‘它’,就是你最大的武器,也是你最大的枷锁。好好‘用’它,更要小心‘防’它。”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正是阿七。他躬身道:“大人,查到了。”
易玄宸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说。”
“关于‘彩鸾’一族,”阿七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古籍残卷记载,此族乃上古火灵所化,羽翼华美,其火可焚尽万物。然百年前,该族突遭灭顶之灾,近乎全族覆灭。官方记载是遭‘猎妖师’围剿,因其妖力过于强大,恐为祸人间。”
“猎妖师?”易玄宸眉头微挑,“仅凭猎妖师,能灭掉一个上古灵族?”
“大人明鉴,”阿七继续道,“属下追查了当年参与围剿的几个猎妖师家族的隐秘记录,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共同点。他们并非主动出击,而是接到了一个极其隐秘、报酬丰厚的‘委托’。委托者身份成谜,只留下一个代号——‘寒渊’。”
寒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凌霜和易玄宸心中同时炸响!凌霜猛地想起柳氏那封被查获的信,上面赫然写着“寒渊使者”!难道……彩鸾一族的灭族惨案,竟与寒渊有关?烬羽……它是不是也在寻找寒渊复仇?难怪它对易玄宸书房方向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易玄宸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快步走到阿七面前,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迫:“‘寒渊’?还有何线索?委托内容是什么?”
“委托内容……”阿七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寒意,“极其诡异。并非简单的‘剿灭’,而是要求猎妖师们‘务必取其‘本源之羽’,交予指定地点’。更诡异的是,那些参与围剿的猎妖师家族,在完成任务后不久,便接连遭遇‘意外’,几乎满门灭绝,死状……惨烈异常,仿佛被某种极其强大的火焰之力反噬焚烧。此事被列为禁忌,鲜少有人知晓。”
本源之羽……反噬……满门灭绝!
凌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烬羽的断翎……难道就是所谓的“本源之羽”?寒渊取走彩鸾的本源之羽,是为了什么?而那些猎妖师家族的惨死,是寒渊灭口,还是……彩鸾一族临死前的诅咒?或者,是烬羽的复仇?
易玄宸沉默了,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他负手而立,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极长,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寒渊’……它果然在布局,而且布局极深,极久。彩鸾一族的灭门,柳氏与‘寒渊使者’的勾结,苏氏的玉佩,守渊人的血脉……”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再次射向凌霜,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凝重,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凌霜,你以为你的仇人,只是凌震山和柳氏?不,你真正的敌人,远比你想象的更庞大,更古老,也更……致命!”
他缓步走到凌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下敲打在凌霜的心上:
“你体内的‘烬羽’,是彩鸾一族最后的遗孤,是‘寒渊’布局中最大的变数,也是它最想彻底抹除的‘污点’。你与它骨血相融,同生共死。寒渊要的,不仅仅是烬羽的命,更是它身上承载的、关于‘本源之羽’和彩鸾一族灭门真相的秘密!你选择与烬羽为盟,便已将自己置于了‘寒渊’的猎杀名单之上!”
凌霜的身体微微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点破的、直面深渊的战栗。原来,她早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波及上古、牵扯着王朝禁忌的巨大漩涡!她的复仇之路,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与那名为“寒渊”的庞然大物为敌!
易玄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震惊、愤怒,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更加决绝的冰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冰蓝色光芒。
“你体内的妖力,源于火,性烈而躁。若想真正掌控,而非被其反噬,需以‘水’性之力调和,以‘冰’意淬炼。”他看着凌霜,语气不容置疑,“从明日开始,每日子时,来书房。我会教你‘凝冰诀’,助你压制妖火狂性,引导其力。记住,这是让你活下去的‘药’,也是让你不至于彻底沦为妖物的‘锁’。”
凌霜看着那点冰蓝的光芒,又看向易玄宸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知道,这绝非简单的帮助。易玄宸在利用她,利用烬羽的力量,利用她与寒渊的仇恨,来达成他自己的目的。这“凝冰诀”,既是药,也是锁,更是他控制自己的一根无形绳索。
然而,她没有选择。要对抗寒渊,要活下去,要复仇,她需要力量,需要易玄宸提供的庇护和手段。她需要这根绳索,哪怕它勒得再紧。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接那点冰蓝光芒,只是用那双燃烧着金红翎羽虚影的眸子,直视着易玄宸,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誓言:
“好。我学。但易玄宸,你记住,我凌霜,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你给我药,给我锁,我便用这药和锁,去砸开我仇人的头颅!无论是凌震山、柳氏,还是……那藏在暗处的‘寒渊’!”
易玄宸看着她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收回手,那点冰蓝光芒悄然消散。
“很好。”他转身,走向门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就让我们看看,你这把‘骨血焚天’的火,究竟能烧到什么地步。寒渊……也该醒醒了。”
他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阿七深深看了凌霜一眼,眼神复杂,也紧随其后离开。
厢房内再次只剩下凌霜一人。月光清冷,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洒在她身前那滩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上。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寒渊……彩鸾……守渊人……生母苏氏……柳氏……凌震山……
无数线索和仇恨如同乱麻般在她脑中纠缠。但此刻,她的心却异常清明。她摊开手掌,再次凝聚起那簇小小的、温顺的金红色火焰。火焰映照着她眼中那抹金红的翎羽虚影,也映照着她唇角缓缓勾起的、带着无尽冰冷与杀意的弧度。
“寒渊……”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第一笔账,该从你们开始算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易玄宸那间布满机关的书房深处,那个被层层禁制封锁的暗格中,那枚刻着奇异翎羽纹路的黑色令牌,再次微微亮起。这一次,光芒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仿佛呼应着什么般的……灼热?光芒闪烁了几下,如同沉睡的巨兽在黑暗中睁开了眼,随即又迅速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此刻,在京城另一端,一座深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隐秘祭坛之上,数支粗壮的、散发着不祥黑气的蜡烛被点燃。烛火摇曳,映照着祭坛中央一个模糊不清、披着宽大黑袍的身影。黑袍人面前,悬浮着一面由纯粹黑暗构成的镜子。
镜中,清晰地映出凌霜站在窗边、掌心凝聚火焰的画面。那金红色的火焰,在黑暗镜面中显得格外刺眼。
黑袍人缓缓抬起手,干枯如同鹰爪般的手指,轻轻抚过镜中凌霜的脸庞,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个嘶哑、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中幽幽响起:
“‘烬羽’的火……终于,再次点燃了么?有趣……真是有趣。守渊人的血脉……彩鸾的遗孤……这盘棋,终于到了该落下关键一子的时候了。”
黑袍人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如同夜枭啼哭,在死寂的地底祭坛中久久回荡。镜中的画面,随着笑声,渐渐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散在黑暗之中。
新的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寒渊的触手,已然悄然探出。而凌霜,这把刚刚淬炼出锋芒的复仇之火,即将直面那来自深渊的、冰冷而庞大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