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霉味混着铁锈气,像一张湿冷的网,从踏入甬道的那一刻就缠上了凌霜的衣襟。她裹紧了身上的素色披风,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衣襟内侧的玉佩——那是母亲苏氏留给她唯一的遗物,触手温润,却驱不散骨髓里渗进的寒意。狱卒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走在前面,铁链拖地的“哐当”声在狭长的通道里回响,每一声都像敲在紧绷的弦上。
“易夫人,前面就是天字牢了,凌大人……如今只剩半条命,您有话尽快说。”狱卒的声音带着几分谄媚的谨慎,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易夫人如今是镇北侯易玄宸心尖上的人,即便要见的是阶下囚,也没人敢怠慢。他掏出钥匙开锁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凌霜苍白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种近乎透明的冷艳,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青白。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更浓烈的腥腐气扑面而来。凌霜下意识地蹙眉,抬眼便看见角落里蜷缩着的身影。那曾是威震一方的凌将军凌震山,如今却穿着沾满污垢的囚服,头发花白得像一蓬枯草,背脊佝偻着,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听见动静,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凌霜时,突然迸出一丝微弱的光,像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你来了……霜儿,你真的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要咳嗽两声,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凌霜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记忆里的凌震山总是身着铠甲,面容威严,即便对她冷淡,也从未有过这般狼狈。可此刻的狼狈,并未让她生出半分怜悯,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闷火,烧得她喉咙发紧。
“狱卒……我要单独和她说。”凌震山喘着气,看向狱卒的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昔日的威严。狱卒看了看凌霜,见她微微颔首,便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轻轻带上了铁门,将两人困在这片逼仄的黑暗里,只剩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你想知道你母亲的事,对吗?”凌震山率先打破沉默,他挣扎着想要坐直,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凌霜终于动了,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扔在他面前的稻草上,声音冷得像天牢里的石壁:“这是伤药,你先说。若敢骗我,我会让你在天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凌震山拿起油纸包,指尖颤抖着打开,露出里面的药膏。他没有立刻涂抹,只是放在鼻尖轻嗅,随即苦笑道:“还是她当年常用的方子……你这孩子,骨子里终究是像她。”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凌霜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猛地上前一步,攥住凌震山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柳氏说她是帮凶,皇室灭了她,到底是为什么?”
凌震山被她攥得吃痛,却没有挣扎,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油灯的光,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你母亲苏氏,根本不是病逝,是被人下了毒。”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寒意,“下毒的人,是当今赵王赵珩的父亲,当年的太子殿下。”
“轰”的一声,凌霜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道惊雷。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铁栏上,后背传来的凉意让她稍稍清醒。赵珩的父亲?那个传闻中温文尔雅、爱民如子的前太子?她想起赵珩看向自己时那阴鸷的眼神,想起凌雪说“赵珩想查你的身份”,所有的线索突然串联起来,形成一张冰冷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妇人,前太子为什么要杀她?”
“普通妇人?”凌震山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她从来都不普通。她是守渊人,是负责看守寒渊封印的守渊人后裔。”这句话印证了易玄宸之前的说法,凌霜的心沉得更深。“二十年前,寒渊封印松动,皇室说需要守渊人祭祀,才能稳固封印。你母亲不肯,她不愿用自己的性命去填那无底的深渊,更不愿让年幼的你卷入这场纷争。”
凌霜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个穿着青衫的女子抱着年幼的孩子,在深夜里匆匆收拾行囊,神色慌张却眼神坚定。那是她残存的童年记忆,以前只当是噩梦,如今想来,竟是母亲要带她逃跑的场景。“她要带我走,对吗?”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凌震山点头,脸上露出悔恨的神色,“她找到我,说要带我们父女离开京城,去一个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可我……我那时刚升为骠骑将军,正是仕途得意的时候,我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更怕得罪皇室,招来灭门之祸。我劝她顺从,劝她为了凌家着想,可她不肯,说守渊人的使命不是祭祀,是守护。”
“所以你就看着她被人下毒?”凌霜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明白,柳氏说“我只是帮凶”是什么意思,真正的帮凶,是眼前这个懦弱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
凌震山猛地低下头,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我没有……我只是不敢说。太子的人来凌府下毒时,我就在门外,我听见你母亲咳嗽的声音,听见她喊我的名字,可我不敢进去,我怕被太子的人发现,我怕失去我拥有的一切。”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看着她日渐衰弱,看着太医束手无策,看着你哭着问我母亲什么时候好,我只能骗你说她得了顽疾。这些年,我每夜都做噩梦,梦见她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凌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想骂他懦弱,想恨他自私,可看着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所有的情绪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片麻木的冰冷。她终于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解开了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谜团,可这份真相,却比谎言更让她痛苦。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良久,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因为我快死了。”凌震山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痕,“凌家被抄,柳氏死了,我被关在这天牢里,才明白我当年追求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我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我把你丢在别院,任你自生自灭,看着柳氏苛待你,我都假装看不见。我知道我罪孽深重,只求告诉你真相,能让我死得安心一点。”
凌霜看着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她在院子里摔倒,膝盖磕出了血,凌震山路过,下意识地想扶她,却被柳氏拦住,说“女孩子家,磕磕碰碰很正常,别惯着她”。那时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只是很快就被冷漠取代。原来,他不是完全不在意,只是懦弱战胜了亲情。
“赵珩知道这些事吗?”她突然问,想起凌雪说“赵珩提到了寒渊”。
凌震山点头,眼神里露出惊恐的神色:“他知道。不仅知道,他要的比当年的太子更多。当年太子只是想通过祭祀稳固封印,可赵珩……他想打开寒渊。”
“打开寒渊?”凌霜皱起眉,“寒渊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有什么,只听你母亲说过,里面有很可怕的魔念,一旦释放出来,天下会大乱。”凌震山说着,突然看向凌霜胸前,“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枚玉佩,你带在身上吗?”凌霜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襟里的玉佩,点头。“那玉佩不止能找到落霞寺,还能打开寒渊的生门。赵珩找你,就是为了那枚玉佩。”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凌霜心中的迷雾。难怪赵珩一直针对她,难怪他要查她的身份,原来他的目标是玉佩,是寒渊。她想起易玄宸说“赵珩的祖父曾是镇渊使”,想起镇邪司的照妖镜,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寒渊,指向了那枚看似普通的玉佩。
就在这时,铁门突然被敲响,狱卒的声音传来:“易夫人,时辰到了,该走了。”
凌震山急了,挣扎着要站起来:“还有一件事,霜儿,你母亲当年……”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狱卒打断:“快点,大人说了,不能超时。”
凌霜看着他焦急的模样,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可她没有停留。她转身,朝着铁门走去,脚步坚定。走到门口时,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说:“好好活着,等朝廷的判决。这是你欠凌家的,欠我母亲的,也是欠我的。”
走出天牢,阳光刺眼,凌霜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巷口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车帘掀开,易玄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神色温和:“我来接你。”
凌霜没有说话,弯腰上了马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垫,暖炉里燃着沉香,与天牢的气息截然不同。易玄宸递给她一杯热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声问:“都知道了?”
凌霜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稍稍放松。她点头,将茶杯放在膝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他说赵珩想打开寒渊,要我的玉佩。”
易玄宸的眼神沉了沉,没有说话。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凌霜突然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这些事,对吗?从一开始就知道。”
易玄宸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复杂,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声说:“我会帮你。”
凌霜看着他,想起他在镇邪司拿出免查令牌,想起他说“你是易夫人,我不能让你出事”,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接近自己是不是也为了寒渊,可此刻,她竟没有力气去追问。
马车驶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凌霜突然瞥见巷口的一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子,戴着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男子的目光落在马车上,带着一丝阴冷的寒意。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攥紧了玉佩,那男子看到她的动作,转身消失在巷尾。
“怎么了?”易玄宸注意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巷口。
“没什么。”凌霜收回目光,将茶杯凑到唇边,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驱不散心中的寒意。她知道,那一定是赵珩的人,赵珩已经开始行动了。而天牢里,凌震山没说完的话,又藏着怎样的秘密?她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等待着她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