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尚带着料峭寒意,晨雾未散时,易府门前的青石巷已落了层薄霜。凌霜披着件银狐领的素色披风,立在廊下看雪狸追逐着阶前的雀儿,指尖还残留着天牢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昨夜从天牢回来后,她便净手三次,却总觉得那股裹挟着权力欲望与血腥气的味道,黏在骨血里。
“在想赵珩的话?”易玄宸端着盏热茶走来,青瓷茶盏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他将茶递到凌霜手中,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若有来世,还会争夺天下’,这般执念,确实可悲。”
凌霜啜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内,眉尖渐渐舒展:“不是想他,是在想‘权力’二字。从前我以为,复仇需要权力,守护也需要权力,可昨夜见他那般,倒觉得权力更像面镜子,照出的全是人心底的贪念。”她顿了顿,看向易玄宸,“你说,皇帝会因我拒绝‘镇渊公主’的册封,动怒吗?”
话音刚落,巷口便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门房恭敬的通报:“公子,姑娘,宫里来人了,是李御史亲自带队。”
易玄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牵住凌霜的手:“别怕,随我去见便是。”他掌心的温度沉稳有力,凌霜点头,将茶盏递给侍女,转身时已敛去所有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李御史身着绯色官袍,立在正厅中央,见两人进来,忙拱手行礼,神色却并无半分问责之意,反而带着几分赞许:“凌姑娘,易公子,陛下召二位即刻入宫,谈及册封之事,陛下有话要亲口说。”
凌霜心中微动,跟着李御史上了马车。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暖炉里燃着松针香,李御史掀开车帘一角,低声道:“姑娘可知,昨夜您拒绝册封的消息传回宫里时,陈太傅当场拍了桌子,说您‘恃功而骄,目无君上’,力劝陛下治您的罪呢。”
“哦?那陛下为何还召我入宫?”凌霜反问。
“因为陛下骂了陈太傅一顿。”李御史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说,‘镇渊公主’这头衔,是给皇室宗亲的枷锁,不是给守护者的勋章。姑娘不愿受束缚,才是真的懂‘守护’二字的分量。”
凌霜怔了怔,转头看向车窗外。京城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穿着棉袍的孩童追逐打闹,昨夜天牢的阴霾似乎已被这人间烟火冲淡。她忽然想起生母苏氏曾说过的“守渊是选择,不是责任”,原来这位年轻的皇帝,竟也隐约懂了其中的道理。
御书房内暖香氤氲,皇帝穿着常服,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见凌霜和易玄宸进来,他抬了抬手,免去了二人的跪拜之礼:“不必多礼,坐吧。”
待侍女奉上清茶退下,皇帝才开口,声音比朝堂上温和许多:“凌霜,易玄宸昨日回禀你不愿接受册封时,我并未生气,反而觉得欣慰。”他指着舆图上标注着“寒渊”的地方,“这天下的头衔,从来都是双刃剑。封你为镇渊公主,看似是荣宠,实则是将你绑在皇室的战车上,往后寒渊若有异动,朝野上下只会逼你‘尽公主之责’,而非让你凭心选择。”
凌霜起身拱手:“陛下明鉴,臣女并非轻视荣宠,只是不愿被头衔束缚,误了守护寒渊之事。”
“朕知道。”皇帝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从前朕总以为,守护江山要靠权术制衡,靠兵力威慑。直到赵珩之乱平定,朕才明白,真正能稳住天下的,是像你这样守住人心的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易玄宸,“易玄宸,你久在民间,该知道守渊人后裔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吧?”
易玄宸心中一凛,起身答道:“陛下英明。守渊人后裔世代驻守寒渊周边,却因‘身怀异术’被地方官忌惮,赋税比寻常百姓重三倍,稍有不从便被冠以‘通邪祟’的罪名打压。这些年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者,不在少数。”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御书房的寂静里。凌霜握紧了拳,她曾在贫民窟见过守渊人后裔乞讨的模样,也曾听闻落霞寺周边的守渊人被地主欺凌的旧事,只是那时她一心复仇,无暇顾及这些。如今赵珩伏法,皇室阴谋落幕,这些积压多年的沉疴,终于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在舆图上重重一点:“苛待守渊人,便是断我大胤的根基!当年先祖与守渊人立誓,皇室护守渊人安宁,守渊人守寒渊稳固,世代相传。可后世子孙偏安一隅,竟将这盟约抛诸脑后,实在荒唐!”
他忽然提高声音,召来内侍:“传朕旨意,即日起,免征寒渊周边守渊人后裔所有赋税,凡此前被冤屈入狱、被强占田产者,由地方官彻查平反,归还田产并给予抚恤。另外,命工部拨银三万两,修缮寒渊周边的村落,再派三名御医常驻落霞寺,为守渊人及周边百姓诊治。”
内侍躬身领旨,快步退了出去。凌霜眼中泛起暖意,她看向皇帝,这位年轻的君主或许也曾有过犹豫和猜忌,但在关键时刻,他终究守住了帝王的良知。这道旨意,不仅解了守渊人后裔的燃眉之急,更算是为皇室弥补了百年的亏欠——这也是凌霜一直隐在心底的顾虑,如今终于被彻底打消。
“陛下此举,百姓必然感念圣恩。”易玄宸拱手行礼,语气中带着真切的感激。
皇帝却摆了摆手,神色凝重起来:“这只是第一步。赵珩虽伏法,但他经营多年,残余势力并未清除干净。昨日密探来报,镇邪司有几名旧部带着赵珩生前收藏的‘引邪卷轴’失踪了,去向不明。”
凌霜心中一紧。镇邪司是赵珩一手建立的机构,里面的人大多精通引邪控祟之术,那些“引邪卷轴”更是记载着如何利用邪祟之力的禁术。若是让他们逃到寒渊周边,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放心,臣女会派人留意寒渊周边的动静,一旦发现镇邪司旧部的踪迹,立刻禀报。”凌霜沉声道。
皇帝点了点头,从御案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凌霜:“这是朕的私印,若遇紧急情况,可凭此印调动寒渊周边的驻军。朕知道你不愿与朝堂牵扯过深,但守护之事,有时也需借力。”
凌霜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锦盒内的玉印刻着“御赐镇渊”四字,印文古朴,带着皇室的威严。她明白皇帝的用意,这枚印不是束缚,而是信任——也是对她“守护者”身份的另一种认可。
离开皇宫时,已近正午。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将朱墙黛瓦染得暖意融融。易玄宸看着凌霜手中的锦盒,笑道:“这下放心了?陛下虽年轻,却比朝中那些老臣通透得多。”
“是通透,但也藏着顾虑。”凌霜打开锦盒,看了眼玉印,又缓缓合上,“他给我这枚印,既是信任,也是试探。若我真的调动驻军,朝中必然会有非议,到时候他再出面调解,既卖了人情,又能拿捏分寸。”
易玄宸失笑:“还是你看得透彻。不过不管怎样,守渊人后裔的赋税免了,这总是件好事。我们现在去落霞寺周边的守渊人聚居地看看吧,想必他们已经收到消息了。”
凌霜点头应允。两人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步行前往落霞寺。越靠近寒渊方向,空气便越清冷,路边的枯草上还挂着霜花。行至一处名叫“石洼村”的村落外时,远远便听到了欢呼声。
村落的土墙上还留着“严防邪祟”的标语,那是从前地方官为了打压守渊人所写。但此刻,村民们正围着宣读圣旨的官差欢呼雀跃,几个白发老人甚至对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是凌姑娘!是易公子!”有人认出了凌霜和易玄宸,立刻高声喊道。
村民们蜂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感激。一个瘸腿的老汉握着凌霜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凌姑娘,我们守渊人盼这一天,盼了一百年啊!我爹当年就是因为交不起赋税,被活活打死的……”
凌霜心中酸涩,拍了拍老汉的手背:“以后不会了。陛下已下旨平反冤屈,归还田产,还会派御医来诊治病患。”
正说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挤了进来,手里捧着半块干硬的麦饼,递给凌霜:“姑娘,这是我家最好的食物,你尝尝。”少年的脸上带着冻疮,手指冻得通红,却眼神明亮。
凌霜接过麦饼,入手粗糙坚硬,却带着少年最纯粹的心意。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干涩的口感在舌尖散开,却比任何珍馐都更让她动容。她忽然明白,母亲说的“守渊是选择”,从来都不是选择守护寒渊的封印,而是选择守护这些在苦难中仍心怀善意的人。
与村民们寒暄许久,直到夕阳西斜,两人才起身离开。走在回易府的路上,凌霜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寒渊的方向。暮色中,寒渊如一条蛰伏的巨龙,隐在群山之间,表面平静无波,却隐约有一丝极淡的黑气,顺着风飘了过来。
“怎么了?”易玄宸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没什么。”凌霜摇了摇头,那丝黑气太过微弱,转瞬便消散了,或许是她的错觉。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寒渊的深处悄然苏醒。
回到易府时,雪狸正焦躁地在院子里转圈,看到凌霜回来,立刻扑到她脚边,对着寒渊的方向龇牙低吼,毛发都竖了起来。凌霜蹲下身,抚摸着雪狸的脊背,却发现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雪狸从来不会这样焦躁。”易玄宸皱起眉头,“难道寒渊真的出了什么事?”
凌霜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夜空。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星光黯淡,寒渊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动,细微得仿佛只是风声掠过山谷。但凌霜清楚地感觉到,那震动不是来自地表,而是来自寒渊的地心——那是魔念被惊动的征兆。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天牢,赵珩说“若有来世,还会争夺天下”时,眼中闪过的那丝诡异红光。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此刻想来,那或许不是错觉,而是赵珩体内残存的魔念,在他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丝印记。
“玄宸,”凌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派人密切监视寒渊周边的动静,尤其是那些镇邪司的旧部。另外,通知守渊人后裔的长老,加强寒渊封印处的守卫。”
易玄宸见她神色严肃,立刻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看着易玄宸匆匆离去的背影,凌霜握紧了手中的锦盒。玉印的寒意透过锦盒传来,与她掌心的温度交织在一起。她知道,皇帝的旨意带来了短暂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一场新的危机正在悄然酝酿。赵珩的残余势力、寒渊深处的魔念、还有那枚突然出现的私印背后的深意……所有的线索都交织在一起,指向了寒渊那片永远笼罩着阴影的土地。
夜风吹过院子,卷起地上的枯叶,雪狸的低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凌霜抬头望向寒渊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她都不会再退缩——因为她守护的,从来都不是寒渊的封印,而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值得守护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