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房里,那几粒在郑文昌鞋底凹槽中发现的、如同细碎水晶般的硝石颗粒,静静躺在雪白的瓷碟中央,在惨淡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光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沈砚压抑的喘息和林岚急促的心跳声。刑部周员外郎、礼部王侍郎、御史台刘侍御史三位大员站在门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震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硝石……纯度如此之高……”周员外郎喃喃自语,他主管刑狱,对火禁之物极为敏感,“这……这已超出寻常舞弊的范畴了!”
“沈县令!”王侍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硝石……与贡院命案,与替考舞弊,究竟有何关联?难道……难道他们还想……”他不敢往下想,脸色煞白。
沈砚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几粒硝石,胸中翻腾的气血与冰冷的杀意交织。替考、灭口、杀手、剧毒……现在又出现了精炼硝石!这“三叶竹”组织,其触角所及,其图谋所向,恐怕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庞大和危险!
“关联何在,下官亦在追查!”沈砚的声音嘶哑而坚定,他转向林岚,“岚儿!郑文昌所有随身物品!尤其是衣物、鞋袜、任何可能沾染这些硝石粉末的地方!彻底检查!我要知道他最后接触的环境!还有那张纸条!纸质、墨色、折叠痕!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是!”林岚立刻应声,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新戴上手套,拿起镊子,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对郑文昌的衣物、鞋袜进行更细致的筛查。同时,她将那张写着“乙字七号”的油纸小笺置于放大水晶镜下,仔细观察。
三位大员见状,知道此刻不便打扰关键物证的勘验,低声商议几句,由王侍郎开口道:“沈县令,硝石一事,非同小可!本官与周大人、刘大人即刻回衙,联名具本,将你方才所陈替考巨案及硝石疑点,一并密奏圣裁!请旨扩大彻查范围!你这边……务必稳住!有任何突破,火速来报!”他们深知,事情已完全超出了贡院命案本身,牵扯到的东西足以让整个长安震动。
“谢诸位大人!下官定当竭尽全力!”沈砚郑重拱手。
三位大员匆匆离去,殓房内再次只剩下沈砚、林岚和两名协助的仵作。沉重的压力并未减轻分毫,反而因硝石的出现,蒙上了一层更深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林岚的检查细致入微。衣物上除了染坊的淤泥和血污,并未再发现硝石颗粒。鞋底凹槽里那几粒,似乎是唯一的外来沾染。她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那张油纸小笺上。
“大人,”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清晰的判断,“纸条本身是常见的‘薛涛笺’,长安东市‘文萃阁’的货,很多文士都用。墨是上好的松烟墨,无特殊标记。这刻意扭曲的笔迹……模仿的是常见的馆阁体变形,难以追索个人特征。折叠方式……也很普通,是常见的对折再对折。”
她微微蹙眉,指向纸条右下角那个用朱砂点出的、极其微小的三片竹叶轮廓:“唯一特殊的,是这标记。朱砂的成色很新,点染时似乎……有些仓促,边缘略洇。说明书写和标记,是在紧急或仓促状态下完成的。”
“仓促……”沈砚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扫过郑文昌青紫的脸,“他接到指令,仓促赴约,然后……就被灭口在了染坊。”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线索似乎再次模糊。“‘乙字七号’……硝石……”这两个词如同沉重的锁链,绞得他头痛欲裂,肺腑间的灼痛更加剧烈,眼前阵阵发黑。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扶住身后的停尸台边缘支撑一下身体。指尖无意中划过台面边缘摆放着的、从郑文昌身上脱下的所有物品——湿透的靛蓝外衫、中衣、鞋袜、瘪钱袋、还有……一支同样被污水浸透、笔头狼藉的普通竹杆毛笔!那毛笔原本被随意地放在衣物堆旁,笔杆上沾满淤泥。
就在沈砚的指尖即将离开台面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的触感,如同电流般刺入了他敏锐的神经!
那触感……不是淤泥的湿滑,也不是竹子的温凉。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规则的、非自然的……凸起与凹陷的交错感?隔着厚厚的裘衣和手套,这感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沈砚那近乎本能的观察力,却在剧痛和眩晕的间隙,死死抓住了这一点点异常!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他染血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移回,精准地按在了那支沾满淤泥的毛笔竹管上!
“这支笔……”沈砚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他强忍着眩晕,将笔举到眼前,不顾污秽,用未受伤的左手拇指指腹,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沿着笔杆竹管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摩挲过去。
林岚和仵作都停下了动作,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沈砚的指尖,在笔管中段偏下的位置,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倒回去,更慢、更用力地摩挲。
“这里……”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目光如炬,“触感……不对!不是一整根竹子的天然纹理!有接缝!非常细微!非常……精巧的接缝!”
“接缝?!”林岚立刻凑近,接过那支笔。她先用湿布小心擦掉笔管中段附近的厚厚淤泥。污垢褪去,露出的竹管表面似乎光滑依旧,肉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拼接痕迹。
“取放大镜!最大倍数的!”林岚果断下令。仵作立刻取来殓房用于检视细微伤痕的特制放大水晶镜。
林岚将擦净的笔管中段置于强光和水晶镜下,调整焦距,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沈砚压抑的咳嗽声在殓房内回响。
突然,林岚的身体微微一震!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
“大人!您是对的!”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发现重大线索的锐利,“有接缝!就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笔管的角度,让光线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入接缝处:“看!在放大镜下,这里!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竹纹融为一体的……直线!它不是裂痕!是……是人为切割、打磨后,再以某种极其精巧的……榫卯结构拼接在一起的!严丝合缝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若非大人您触感超绝,若非这淤泥恰好掩盖了部分天然竹纹形成了微妙反差,肉眼……根本不可能察觉!”
她一边说,一边用最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道在放大镜下才显露的、比头发丝还要细的直线缝隙边缘轻轻刮过,试图感受其结构。
“这种拼接工艺……太特别了!”林岚的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绝非长安常见的制笔工艺!普通的笔杆接缝多用胶粘,或用金属箍套加固,痕迹明显。而这种……这种近乎天衣无缝的榫卯嵌接,需要极高的技巧和对竹材纹理的深刻理解!我……我好像在古籍图谱上,见过类似的描述……”
沈砚忍着剧痛,凑到放大镜前。在强光的照射和最大倍数的放大下,那道细微的直线接缝如同一条蛰伏在竹纹中的透明丝线,终于露出了真容!接缝两侧的纹理走向有着极其微妙的、非自然形成的错位感。而在林岚银针尖端划过的地方,隐约能感受到极其细微的、类似齿轮咬合般的、非胶粘的硬质嵌合感!
“榫卯嵌接……非长安常见……”沈砚的眼中,那因伤痛和硝石疑云带来的阴霾被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穿透一切迷雾的灼灼精光!他猛地抬头,看向林岚,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岚儿!立刻拓下这接缝的形态!还有这竹管的整体特征、尺寸、竹节分布!去找!找遍长安所有能工巧匠!尤其是那些专攻微雕、精工、祖传制笔的大家!我要知道,这种独门绝技……出自何处?!”
他染血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支看似普通、却暗藏玄机的竹管毛笔,仿佛握住了一把刺向“三叶竹”心脏的钥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们以为杀光人、毁掉信,就能切断所有线索?却忘了……这沾满泥污的笔杆上,刻着你们……抹不掉的来处!”沈砚的声音在冰冷的殓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凛冽杀意。
笔杆上那鬼斧神工的接缝,在放大镜下,如同一条指向远方的、无形的路。路的尽头,或许就是“三叶竹”真正的巢穴,和那笼罩在科场上空的血色阴谋的……最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