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节堂的灯火亮至深夜。诱饵“商队”的细节、斥候潜入鹰愁涧的路线、内鬼排查的步骤…如同精密的齿轮，在沈砚、林岚与高仙芝的反复推敲中严丝合缝地咬合。当子时的梆子敲响时，沈砚婉拒了高仙芝安排的精舍，只与林岚在都护府偏厢寻了一间静室稍事休整，为即将到来的夜探积蓄体力。
静室内烛火摇曳，沈砚仔细擦拭着佩剑，剑身在烛光下流淌着幽冷的寒芒。林岚则伏案于一张临时拼凑的木桌，桌上摊开着于阗国的简要舆图和几份关于于阗玉矿的陈旧卷宗。她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标注的几处主要矿点。
“砚之，”林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清冷专注，“高将军所言，于阗劫案目标是‘月神之泪’猫眼石和‘星辰沙’，但萨保提到，‘冰玉髓’也是被劫物品之一。而流沙海案中，凶手使用的毒雾带有苦杏仁味，与鹰愁涧毒雾相似，也含有硫磺…这‘冰玉髓’…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沈砚停下擦拭的动作，抬眼看向她：“于阗以美玉闻名天下，‘冰玉髓’虽珍贵，但相比‘月神之泪’和‘星辰沙’，似乎…分量稍轻？归藏为何要抢它？”
“这正是疑点。”林岚拿起一份泛黄的、记载于阗特产矿物的卷宗，“卷宗记载，‘冰玉髓’性寒，触之冰凉，多伴生于深层玉矿脉或冰川融水侵蚀的矿洞深处，开采极为不易。其色如凝冰，质地半透，常被贵族用作夏季消暑配饰或研磨入药，有清热镇静之效。但…” 她翻到后面几页，指着几行模糊的小字，“野史杂记中，有只言片语提及，某些极寒之地的深层‘冰玉髓’矿脉附近，偶有矿工离奇暴毙，死状诡异，口鼻流涎，肢体僵硬如冰…当地人称其为‘寒髓鬼咒’。”
“寒髓鬼咒？”沈砚眼神一凝，“死状…与流沙海、鹰愁涧中毒者症状类似？”
“只是模糊记载，不足为凭。”林岚放下卷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但毒理学上，某些剧毒矿物往往伴生于特定地质环境。冰玉髓性寒…寒毒…苦杏仁味（氰化物？）…硫化物…这几者之间，或许存在某种我们尚未察觉的联系。我怀疑，‘沙狐’抢夺‘冰玉髓’，并非因其价值，而是…它本身就是某种剧毒原料的来源！或者…其伴生矿中，藏着秘密！”
沈砚霍然起身：“与其坐而空谈，不如亲临其境！高将军安排明日斥候探查鹰愁涧，我们尚有半日。岚儿，敢不敢随我走一趟于阗？去那‘冰玉髓’的源头矿洞看看？或许，能在那被劫掠一空的废墟里，找到‘沙狐’毒爪的痕迹！”
“正有此意！”林岚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立刻收起卷宗，“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带上王玄感和必要的勘验工具！”
马蹄踏碎黎明前的黑暗。沈砚、林岚只带了王玄感和四名安西军精锐护卫，轻骑快马，顶着凛冽的晨风，直扑位于龟兹西南方向的于阗国境。凭借钦差关防和高仙芝的手令，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在午后时分，抵达了于阗王城以北、昆仑山北麓最大的玉矿区——寒冰谷。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昔日繁忙的矿场一片狼藉。简陋的工棚被烧成白地，矿洞入口坍塌了大半，碎石和烧焦的木头堵塞了通道。空气中弥漫着烟熏火燎后的焦糊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腥气。幸存的矿工们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眼神麻木，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于阗国派来维持秩序和清理矿洞的小队，正在徒劳地搬运着巨大的石块。
矿监是个干瘦的老头，得知大唐钦差亲至，连滚爬爬地迎了上来，未语泪先流：“钦差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那些天杀的强盗…抢了玉髓不说，还…还炸塌了最好的‘冰魄’矿洞！杀了我们几十号人！连…连矿脉都毁了！”
“炸塌矿洞？”沈砚目光扫过那被巨石封堵的洞口，“他们抢了东西，为何还要毁洞？”
“不…不知道啊！”矿监老泪纵横，“他们像鬼一样冲进来，见人就杀！抢了库房里存着的‘月神之泪’和刚提炼好的‘星辰沙’粉末，还有…还有最珍贵的几块千年‘冰玉髓’原石！然后就…就往‘冰魄’主洞里扔了几个会冒烟的罐子，轰隆几声…洞就塌了！好多兄弟…还在里面干活啊…” 老人泣不成声。
林岚的注意力却完全被空气中那股冰冷的腥气吸引。她走到矿洞坍塌的废墟前，蹲下身，不顾碎石尘土，仔细嗅闻着。那腥气，正是从坍塌的缝隙深处幽幽透出！与她记忆中流沙海、鹰愁涧毒雾的苦杏仁金属锈味不同，更冷冽，更…纯粹，像是某种极寒之地的蛇虫。
“王玄感！取‘探气琉璃管’和‘试毒七宝散’！”林岚果断下令，同时戴上厚皮手套和护目镜，从随身皮囊中取出特制的长柄取样勺和密封琉璃瓶。
王玄感迅速从背囊中取出一个由格物院特制的、带有单向气阀和过滤棉的细长琉璃管，以及那套熟悉的验毒试剂。林岚将琉璃管的进气口小心翼翼地插入一处较大的碎石缝隙中，轻轻按压气囊。一丝极其稀薄、带着冰冷腥气的空气被缓缓吸入管中，在管壁内侧凝结出细微的水雾。
林岚拔出琉璃管，迅速封闭气阀。她将管中气体小心地注入一个装有少量清水的瓷碟，然后依次加入“试毒七宝散”的几种粉末。当第三种淡黄色的粉末加入时，瓷碟中的液体并未像寻常测试那样变色，反而…瞬间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如同冰晶般的白色絮状物！同时，一股更清晰的、如同万年寒冰融化的腥冷气息弥漫开来！
“寒毒！凝水成冰！是‘冰髓寒’！”孙济仁传授过的西域奇毒名录瞬间闪过林岚脑海！她失声惊呼！
“什么？冰髓寒？”旁边的矿监老头闻言，如同被蝎子蛰了，猛地跳开，脸色煞白，“那…那是传说中…只有‘冰魄’矿脉最深处、靠近万年玄冰层才会伴生的…‘死气’啊！沾上一点，血凝髓僵！无药可救！矿工们都叫它‘寒魔的唾沫’！我们采‘冰玉髓’，都是远远避开那些冒着寒气的蓝黑色石壁！那些强盗…他们…他们竟然把这种毒矿炸出来了？！”
“炸出毒矿？”沈砚瞬间抓住了关键，“矿监！你是说，‘冰魄’主洞深处，有天然生成的‘冰髓寒’毒矿？那些强盗炸塌矿洞，是为了…释放或者…收集这些毒物？！”
“是…是！肯定是！”矿监指着废墟，声音发颤，“那主洞深处，有一片寒潭！潭边的岩壁就是蓝黑色的！摸着像冰！会‘流汗’！汗液就是这种腥冷的水！以前有不信邪的矿工去碰…没几天就浑身僵硬，口吐蓝沫死了！那些天杀的…他们炸塌了洞口上方支撑的岩层！寒潭和毒矿…全被埋在里面了！这毒气…就是渗出来的！”
林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立刻用取样勺，小心地刮取废墟缝隙中一些颜色深暗、触手冰凉的潮湿沙土和碎石粉末，分别装入密封琉璃瓶。又让王玄感用特制的吸附棉签，在空气里残留腥冷气息最浓的地方反复擦拭取样。
“砚之！高将军急报和萨保都错了！”林岚的声音带着激动与洞悉真相的锐利，“归藏抢‘冰玉髓’是假！他们的真正目标，是伴生于‘冰玉髓’矿脉的、这剧毒无比的‘冰髓寒’原矿！炸塌矿洞，既是毁灭痕迹，恐怕也是为了…在混乱中，利用爆炸和坍塌产生的热量与压力，更容易收集或提取那些被震散、气化的剧毒物质！鹰愁涧和流沙海毒雾的苦杏仁味，很可能是‘冰髓寒’与其他物质（如硫化物）混合后的变种！”
她举起那个凝结着白色冰晶絮状物的瓷碟，在午后的阳光下，那冰晶闪烁着诡异而致命的寒光：
“这才是‘沙狐’毒爪的真面目！他利用于阗玉矿的天然毒矿，制造了屠戮商旅、覆灭安西精锐的恐怖武器！这‘冰髓寒’，就是解开毒雾之谜的关键钥匙！找到它的提纯、储存和使用方式…就能撕开‘沙狐’的毒牙！”
沈砚盯着那碟致命的冰晶，眼神冰冷如昆仑山巅的万年积雪。他缓缓拔出佩剑，剑尖直指那被巨石封堵、不断渗出寒毒死气的矿洞废墟，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沙狐’！你藏毒于玉，祸乱西域！此毒不破，我沈砚誓不为人！岚儿，带上所有样本！我们立刻返回龟兹！有了这‘冰髓寒’的源头，你的解药…该出炉了！下一次，我要让那‘沙狐’的毒雾…变成他自己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