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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县衙后园,空气湿冷而清新。青石板小径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廊檐下残存的雨滴。回廊曲折,朱漆剥落的廊柱散发着潮湿的木香。几株晚开的垂丝海棠被夜雨打落不少花瓣,零落的粉白残蕊粘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显出几分凄清。

柳如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卧房的。右臂衣袖被滚烫的参汤浸透,湿冷地贴在皮肤上,手背火辣辣的灼痛感一阵阵传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但这点皮肉之苦,远不及心口那如同被冰锥贯穿的剧痛。陆明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从昏迷中初醒时投来的冰冷一瞥,以及那清晰无比、带着彻骨寒意的“出去”二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在她脑海中搅动。

她失魂落魄地沿着回廊走着,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廊外湿冷的空气吹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火烧火燎的羞耻和绝望。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是如何在沈清漪和玲珑的目光下落荒而逃的。陆哥哥醒了…可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沈清漪,他第一个关心的是沈清漪的伤!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自己一眼!自己端去的参汤,成了泼向沈清漪的祸水,也成了彻底浇灭自己在他心中最后一丝情分的毒药!

“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混合着雨水和屈辱的咸涩,无声地滑落。手背的灼痛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看着那片刺目的红肿和水泡,心中更是涌起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自我厌弃。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每次想靠近他,想对他好一点,最后都会变成一场灾难?炸炉、诊错脉、扎错针、送错药…如今,还差点害他被烫伤…

就在她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中时,一个清脆带着点戏谑的声音突兀地在回廊转角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的‘玉面小神医’柳大小姐吗?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对花垂泪呢?”

柳如眉浑身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

只见玲珑正斜倚在回廊拐角的廊柱旁,手里把玩着一根刚从海棠树上折下来的、带着嫩叶的细枝条。她换下了素衣,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家常小袄,梳着双丫髻,大眼睛扑闪扑闪,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促狭笑意。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柳如眉红肿的手背上,又扫过她泪痕未干、狼狈不堪的脸颊,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瞧瞧这手背烫的,啧啧…柳小姐熬的参汤,火候可真够‘足’的!”玲珑晃着手中的枝条,语调轻快,带着明显的调侃,“怎么?是嫌我们家大人病得不够重,想给他添把火?还是…想学那戏文里的‘红拂夜奔’,来个‘热汤表心意’?”

“玲珑!你!”柳如眉被这毫不留情的嘲讽瞬间点燃了怒火!刚刚平复一些的委屈和羞耻如同被泼了油,猛地窜起!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玲珑,声音尖利,“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狗仗人势的东西!不过是个丫鬟!也敢来嘲笑我?!”

“哎哟!好大的火气!”玲珑非但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往前凑了一步,大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可不敢嘲笑柳大小姐您!您是谁啊?咱们清河县乡绅首富的掌上明珠!千金之躯!就是学医嘛…天赋异禀,炸炉能炸塌灶房,扎针能定人身形,熬汤嘛…自然也能烫得惊天动地!这份‘天赋’,寻常人可学不来!”

“你闭嘴!”柳如眉气得脸色由白转红,恨不得扑上去撕烂玲珑那张利嘴。玲珑的话像一根根毒针,精准地扎在她最痛的地方。

“我闭嘴?行啊!”玲珑耸耸肩,一脸无辜,“不过嘛,看在咱们也算‘旧相识’的份上,我好心提醒柳小姐一句。”她故意顿了顿,晃着手中的海棠枝条,慢悠悠地说,“您这学医的路子…怕是有点走歪了。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嘛!咱们大人呐…”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卧房的方向,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他喜欢的,是那种能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真神医!就像我们家小姐那样的!您这又是炸炉又是烫伤的…啧啧,大人看着都心惊胆战,哪敢消受您这份‘厚爱’?”

玲珑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十足的促狭和恶作剧般的“真诚”:“要我说啊,柳小姐,您与其跟医书死磕,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还讨不了好,不如…换条路走?学学绣花?描描花样?您瞧您这双手,又白又嫩,天生就是拿绣花针的料!绣个鸳鸯戏水啊,比翼双飞啊…说不定…更能投其所好呢?毕竟,‘红袖添香’总比‘药炉炸膛’瞧着顺眼不是?”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指了指旁边石凳上一个不知谁遗落在那里的、蒙着半幅未完成绣品的绣绷。

“学…绣花?!”柳如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玲珑这字字句句,哪里是好心提醒?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在嘲笑她医术低劣!是在讽刺她痴心妄想!更是在告诉她——陆明渊眼里只有沈清漪!她柳如眉连给沈清漪提鞋都不配!只配去绣那些没用的花鸟!

连日积压的委屈、愤怒、不甘和巨大的屈辱,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柳如眉的理智!她看着玲珑那张带着促狭笑意的脸,看着石凳上那个刺眼的绣绷,一股毁灭般的冲动攫住了她!

“绣花?!投其所好?!玲珑!你这小贱婢!我让你笑!让你说!”柳如眉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啸!她如同被激怒的母豹,不管不顾地扑向石凳,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木质绣绷!那绷子上还绷着一块素白缎子,上面歪歪扭扭绣着半只像野鸭又像家鹅的“鸳鸯”,针脚粗陋,配色俗艳。

柳如眉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看绣的是什么?她眼中只有玲珑那张可恶的笑脸!她双手高高举起那沉重的绣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玲珑那张得意洋洋的脸,狠狠砸了过去!

“去死吧你!”

绣绷带着风声,旋转着飞向玲珑!

玲珑显然没料到柳如眉会突然发狂动手!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惊得“哎呀”一声,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闪!

绣绷擦着玲珑的鬓角飞过,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然而,就在绣绷飞过玲珑身侧,即将砸在廊柱上时——

回廊另一头,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拄着拐杖,骂骂咧咧地一瘸一拐地拐过来!

“他娘的!这鬼天气!刚下完雨路滑!老子的腿…”

正是雷震!

他刚去前衙处理完一桩邻里纠纷的鸡毛蒜皮,憋了一肚子火,正拖着那条裹着厚厚夹板、隐隐作痛的伤腿往回走。嘴里正骂骂咧咧抱怨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冷不防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物件,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就朝他砸了过来!

“嗯?!”雷震铜铃眼猛地一瞪!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本能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地就想侧身躲闪,同时抬起那条没受伤的手臂格挡!

可他忘了自己那条腿还裹着沉重的夹板!行动不便!

噗!

一声闷响!

那旋转飞来的沉重绣绷,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雷震下意识抬起格挡的——那条裹着厚厚夹板的伤腿上!

“嗷——!!!”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惨嚎瞬间响彻整个县衙后园!震得回廊上的瓦片都似乎簌簌作响!

雷震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钻心刺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骨头缝里!那条本就重伤未愈的腿被这沉重的一砸,剧痛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志!他眼前一黑,壮硕如山的身躯如同被砍倒的巨木,轰然向后倒去!重重摔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拐杖脱手飞出老远!

“雷大哥!”玲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了过去!

柳如眉也彻底懵了!她保持着投掷的姿势僵在原地,看着雷震抱着那条伤腿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非人般的惨嚎,再看看地上那个绣着丑陋鸳鸯的绣绷,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她…她只是想砸玲珑!怎么会砸到雷震?!还砸到了他那条要命的伤腿?!

“雷…雷捕头…我…我不是…”柳如眉语无伦次,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

“柳!如!眉!”雷震疼得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一边抱着剧痛的伤腿,一边用另一只手指着呆若木鸡的柳如眉,从牙缝里挤出带着血腥味的咆哮,“你…你他娘的…是王府派来…专门克老子的吧?!老子这条腿…迟早…迟早要断在你手里!啊——疼死老子了!”

“雷大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玲珑手忙脚乱地想扶雷震,又怕碰疼他的伤腿,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腿…腿…好像…好像又断了…”雷震疼得龇牙咧嘴,声音都变了调。

这边的惊天动地的惨嚎和混乱,早已惊动了卧房里的人。

卧房门被猛地拉开。

沈清漪快步走了出来。她已换下了被参汤弄脏的素白衣裙,穿着一身干净的月白襦裙,脸上依旧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和疲惫,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锐利。她一眼就看到了廊下混乱的场景:雷震抱着伤腿在地上痛苦翻滚,玲珑惊慌失措地围着,柳如眉如同木偶般僵立在不远处,地上散落着一个绣绷和飞出去的拐杖。

沈清漪的目光瞬间扫过雷震那条被砸中的、裹着厚厚夹板的伤腿,又落在柳如眉煞白的脸上和那只依旧红肿的手背上。她眉头微蹙,没有立刻质问,而是快步走到雷震身边蹲下。

“别动!”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她迅速检查雷震伤腿的夹板和绷带。夹板被绣绷砸得有些歪斜,绷带下隐隐有新鲜的血迹渗出。她三指闪电般搭上雷震的腕脉,又仔细按压检查伤处周围。

“嘶…轻点!沈姑娘!”雷震疼得倒抽冷气。

“骨头应该没再断,但原本的骨裂处被重物撞击,恐有错位加重,血脉瘀阻。”沈清漪迅速做出判断,声音沉静,“张龙!立刻去我药房,取‘续骨膏’、‘化瘀散’、干净的绷带和夹板来!要快!”

“是!沈姑娘!”一直跟在沈清漪身后出来的张龙,也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下,闻言立刻飞奔而去。

沈清漪这才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投向僵立在一旁、如同等待审判的柳如眉。她的视线落在柳如眉那只红肿起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皮渗液的手背上。

“手,伸出来。”沈清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柳如眉浑身一颤,如同受惊的鹌鹑,下意识地把那只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我…我没事…不用你管…”

“伸出来。”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柳如眉咬着下唇,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极其缓慢地、如同托着千斤重担般,将那只红肿破皮的手伸了出来。手背上的烫伤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狰狞。

沈清漪从随身的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玉盒。打开盒盖,里面是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草药气息的膏脂。她用一根细小的银簪挑了一点药膏,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柳如眉手背的烫伤处。

清凉的药膏接触到灼痛的皮肤,带来一阵舒适的缓解,但柳如眉的身体却绷得更紧了,眼泪流得更凶。

“此乃‘寒玉生肌膏’,可缓解灼痛,防止溃烂生脓。”沈清漪一边涂药,一边淡淡地说道,仿佛只是在交代药性,“一日三次,薄涂。伤口莫沾水,莫抓挠。”

涂完药,她收起玉盒,目光再次抬起,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柳如眉盈满泪水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医者眼中,只有病患伤势轻重,并无恩怨亲疏。柳小姐日后若再伤着,依旧可来寻我诊治。”

说完,她不再看柳如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的脸色,转身走向正被玲珑和张龙小心翼翼扶起的雷震,开始为他重新处理伤腿。她的背影挺直而专注,仿佛刚才的一切插曲,都不过是行医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波澜。

柳如眉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背上传来阵阵清凉,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她看着沈清漪专注处理雷震伤腿的侧影,看着她那平静无波的脸庞,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上那清凉的药膏…沈清漪的话如同冰冷的泉水,一遍遍冲刷着她的脑海。

“医者眼中,只有病患伤势轻重,并无恩怨亲疏…”

没有斥责,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她预想中的愤怒和鄙夷。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纯粹的医者仁心。这种纯粹的“无关恩怨”,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柳如颜无地自容!她之前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沈清漪这近乎神性的平静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微。

廊外,被雨水洗过的海棠树,几朵残存的花苞在微冷的春风中瑟瑟发抖。柳如眉攥紧了那只涂了药膏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被彻底看透、无处遁形的冰冷和茫然,如同这雨后湿冷的空气,丝丝缕缕,渗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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