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滩的浊浪，在惊天爆炸的余威中痛苦地翻滚、嘶鸣。巨大的漩涡贪婪地吞噬着黝黑货船的残骸碎片，燃烧的木料在冰冷的河水中发出垂死的滋滋声，腾起滚滚白烟。刺鼻的硝磺味、焦糊味、血腥味，以及那诡异的紫色毒烟残留的刺鼻气息，混合着河水的腥腐，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在风雨欲来的滩涂上空。
陆明渊半跪在摇晃的小船船头，肩头的伤口在剧烈动作和冰冷河水的刺激下，传来钻心的疼痛。他顾不得这些，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那渐渐平息的漩涡中心。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扭曲、通体黢黑的金属残块，被他用浸透河水的布紧紧包裹，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透过湿布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神经。
靖王私印！熔毁大半，却残留着那狰狞麒麟趾爪和内侧“癸组承运”的微雕！这是足以掀翻朝堂的铁证！
然而，他的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紧迫和更深的寒意。账簿虽抢回，但疤脸张余孽的首脑独眼水鬼自焚成灰，那艘作为巢穴的黝黑货船也化为乌有。线索似乎又断了？不！对方绝不会就此罢休！浊浪看似平息，但真正的风暴核心，正随着那“爆炎砂”的毒烟，悄然转向西南苗疆！而京畿之地，那场由他密奏引发的惊雷，恐怕已经炸响！
“大人！您没事吧？”雷震驾着小船靠拢过来，他脸上被紫烟熏得黢黑，眉毛都燎掉了一半，左臂的旧伤崩裂，鲜血混着河水染红了绷带，看起来狼狈不堪，但那双牛眼依旧炯炯有神，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未熄的战意。他身后的小船上，玲珑紧紧抱着那本边缘焦黑、被水浸透的账簿，小脸煞白，惊魂未定，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无碍。”陆明渊摇头，声音因吸入烟尘而有些沙哑。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河面上漂浮的残骸和几艘惊魂未定、载着受伤衙役和人质的小船。“清点伤亡，救治伤员！将人质和账簿即刻护送回衙，严加看管！雷震！”
“在！”
“你带几个水性好的兄弟，立刻下水！搜索这片水域！尤其是那货船沉没的漩涡附近！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更重要的是…”陆明渊举起手中那块滚烫的金属残块，“找找还有没有类似的…熔毁的金属部件！尤其是带有字迹的！”
“明白！”雷震重重点头，看了一眼陆明渊手中那象征着滔天罪证的残块，眼中怒火更炽，“俺这就去！保管把河底翻个遍！”他转身就要招呼人手。
“等等！”陆明渊叫住他，目光投向黑水滩上游不远处，那如同巨兽般横卧在河道上的“清河大闸”。闸门紧闭，沉默地截断着上游奔涌的河水，在水闸后方形成一片相对平缓但水位颇高的蓄水区。“水下搜索不易，且对方或有后手。准备…开闸！”
“开闸？”雷震一愣。
“对！开中闸！最大流量！”陆明渊眼中寒光闪烁，“借水龙之势，冲散残骸，搅浑水域！一来便于水下搜寻，二来…若还有藏匿的‘水老鼠’，也让他们无所遁形！”
“好主意！”雷震眼睛一亮，“俺这就去安排闸吏！”
“不必了。”陆明渊沉声道，“本官亲去！以防万一！你带人准备小船和挠钩绳索，在闸口下游拦截！记住，若有反抗，格杀勿论！但要留一两个活口！”
“得令！”雷震领命，立刻转身去组织人手。
陆明渊不再耽搁，强忍着肩伤和疲惫，驾着小船，顶着愈发急促的风雨，朝着上游的闸楼疾驰而去。
清河大闸闸楼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木料和机油的味道。巨大的绞盘铁链如同沉睡的巨蟒，盘踞在阴影中。当值的闸吏王老栓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头，此刻正缩在角落的炭盆边取暖，被突然闯入、浑身湿透、带着一身杀伐之气的陆明渊吓了一跳。
“陆…陆大人？！”王老栓慌忙起身行礼，声音带着惊惶。黑水滩那边的爆炸声和火光，他早就看到了，吓得心惊肉跳。
“王老栓！”陆明渊的声音不容置疑，“立刻开启中闸两孔！最大流量！放水！”
“开…开闸？现在？”王老栓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和湍急的河水，有些犹豫，“大人…这…这水流太急，又是晚上…万一…”
“没有万一！”陆明渊厉声打断，目光如电，“执行命令！否则，按通敌论处！”
王老栓被“通敌”二字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跑到巨大的绞盘前，招呼两个同样吓得不轻的年轻闸吏，三人合力，喊着号子，开始奋力转动那沉重无比的绞盘！
“嘎吱…嘎吱…”
粗壮的铁链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巨大的闸门在绞盘的带动下，缓缓向上提升！
“轰——！！！”
积蓄已久的上游河水，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怒龙，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浑浊的巨浪裹挟着惊人的力量，从刚刚开启的闸门缝隙中咆哮着奔涌而出！瞬间形成两股巨大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狂暴水柱，狠狠砸向下游的黑水滩水域！
水龙过境！摧枯拉朽！
黑水滩上那些漂浮的、燃烧的残骸碎片，在这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如同纸片般被轻易冲散、卷走！原本因爆炸和沉船形成的巨大漩涡，瞬间被奔腾的激流冲得无影无踪！浑浊的河床被搅动，沉积的泥沙翻滚而起，整片水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疯狂搅动，变得一片混沌！
“就是现在！下水！”早已在下游浅水区准备好的雷震，看到水龙冲下，精神大振！他大吼一声，率先一个猛子扎进了依旧汹涌但残骸已被冲散的浑浊河水中！几个水性最好的衙役紧随其后！
水下能见度极低，如同墨汁。雷震憋着气，巨大的手掌在河底冰冷的淤泥和碎石中摸索。狂暴的水流冲击着身体，带来巨大的阻力。他凭着记忆，朝着之前货船沉没的大致位置潜去。粗糙的手指划过尖锐的碎石、断裂的木刺、扭曲的金属…每一次触碰都带着未知的危险。
突然！
他的指尖触到一块硬物！入手沉重，边缘依旧滚烫！他心中一动，立刻将其抓起！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他辨认出那正是陆明渊描述的、类似印章的熔毁金属块！而且…不止一块！
他强忍着激动，继续摸索。很快，又摸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被烧熔变形、边缘锐利的金属碎片！甚至还有一小截断裂的、刻着扭曲符文的金属筒状物（疑似火铳部件）！
“有货！”雷震心中狂喜！他浮出水面，将摸到的几块滚烫金属残片丢进小船上衙役递来的渔网兜里，大口喘着粗气，吼道：“继续摸！下面还有！”
就在这时！
“哗啦！”不远处的水面猛地炸开！一个黑影如同受惊的水鬼，从一片被水冲倒的芦苇丛阴影中窜出！那人水性极佳，动作迅捷，显然是在水龙冲下之前就潜伏在此！他手中握着一柄分水刺，眼神凶狠绝望，朝着雷震猛扑过来！显然是漏网之鱼，困兽犹斗！
“找死！”雷震怒吼一声，不闪不避，巨大的身躯在水中如同礁石般稳立！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水中猛地一划，带起大片水花，精准无比地抓住了对方刺来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如同铁钳，狠狠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水匪的喉骨被雷震硬生生捏碎！眼中的凶光瞬间黯淡，身体软了下去。
“呸！不知死活！”雷震像丢垃圾一样将尸体甩开，继续埋头搜索。
水下搜索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湍急的水流渐渐平缓，河底的泥沙也重新沉淀。雷震和衙役们几乎将那片河床翻了个遍，除了又找到几块熔毁的金属碎片和少量残留的、颜色暗红的矿物颗粒（爆炎砂），再无其他有价值的发现，更无活口。
“大人！摸遍了！就这些破烂！没活口了！”雷震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但精神亢奋，将沉甸甸的渔网兜递到驾船过来的陆明渊面前。网兜里是大小十几块熔毁变形的金属残片，在船头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诡异的光泽。
陆明渊接过渔网兜，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块残片。大部分都是扭曲的废铁，但其中几块，依稀能看出印章印钮（麒麟趾爪）的轮廓，还有一块稍大的，内侧似乎有更清晰的凹陷字迹。他拿起那块内侧有字的残片，凑近灯笼仔细辨认。
熔毁严重，大部分字迹模糊不清，但其中两个阴刻的小字，在光线下却异常清晰地凸现出来：
“承运”
与之前那半枚私印上的“癸组承运”完全吻合！这是更直接的证据！证明这艘被炸毁的船，正是靖王死士“癸组”用来“承运”走私物资和密函的工具！
“癸组承运…”陆明渊低声念着，眼中寒光更盛。这不仅仅是编号，更是靖王掌控漕运命脉、构建走私帝国的直接罪证！
“大人！还有这个！”雷震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里面一些暗红色、如同细沙般的颗粒，“这是俺在河底淤泥里摸到的！跟引线上爆出来的那紫烟里的沙子一个味儿！沈姑娘说的那个…‘爆炎砂’！”
陆明渊捻起几粒暗红色砂砾，触感坚硬冰冷。又是苗疆邪教之物！靖王与西南的联系，比想象中更深！
“收好！都是证据！”陆明渊将布袋和渔网兜交给雷震，“立刻回衙！连夜整理证物，附上说明，与之前密奏形成补充链，再次八百里加急，直送京城！”
“是！”雷震郑重接过。
就在陆明渊等人驾船离开黑水滩，返回县衙后不久。风雨渐歇，阴沉的夜幕下，黑水滩显得更加死寂。河面上漂浮的残骸大多已被冲走或沉没，只剩下零星几块焦黑的木板随着水波起伏。
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衫、头上包着破旧头巾的老妪，拄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棍，颤巍巍地出现在滩涂边缘。她挎着一个破旧的竹篮，篮子里放着几把蔫黄的野菜。她一边咳嗽着，一边用浑浊的眼睛扫视着河滩，似乎在寻找被河水冲上来的、可以换钱的“宝贝”——烂木头、破渔网，或者…运气好能捡条死鱼。
她步履蹒跚地沿着水线行走，时不时弯腰，用枯瘦的手扒拉一下岸边的杂物。动作迟缓，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贪图小利的穷苦老妇。
当她走到一片被水冲上岸的、相对干净的河滩时，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蹲下身，用木棍扒开几丛水草，露出了下面几块不起眼的、颜色深暗的金属碎片——正是之前雷震他们搜索时遗漏的、或者被水冲上岸的熔毁金属残片！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四周无人，这才迅速地将那几块碎片捡起，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竹篮最底层，用野菜严严实实地盖好。动作麻利，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正准备挎着篮子离开。
“站住！干什么的！”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猛地从她身后的芦苇丛中响起！
只见雷震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猛地窜了出来！他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烟熏火燎痕迹，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杀气腾腾！他之前奉命带人回衙，走到半路想起自己那把心爱的割网匕首好像掉在滩涂了，又折返回来寻找，没想到正好撞见这“老妪”鬼鬼祟祟捡东西的一幕！
“俺…俺是捡…捡破烂的…”老妪被雷震的凶悍气势吓得浑身一哆嗦，篮子差点脱手，声音也变得尖细颤抖，带着浓重的口音。
“捡破烂？”雷震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老妪的竹篮，毫不客气地翻看起来！上面的野菜被扒拉到一边，露出了下面那几块深暗的金属碎片！
“好哇！果然是你这老贼！”雷震勃然大怒，指着篮子里的碎片，“敢偷官府的证物？！说！谁派你来的？！是不是那些水耗子的同伙？！”他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妪脸上。
“官…官爷饶命啊！”老妪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喊道：“老婆子…老婆子就是看这铁疙瘩…能…能卖两个铜板…换口吃的…真不知道是官爷的东西啊！官爷开恩！饶了老婆子吧！”她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雷震狐疑地盯着她，又看了看篮子里的碎片。这几块确实是最不起眼的边角料，没什么关键特征。他再仔细打量这老妪，满脸皱纹，皮肤粗糙，手上布满老茧，确实像个穷苦人。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
“哼！滚！再让俺看见你在案发现场晃悠，打断你的腿！”雷震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嫌恶地将篮子丢还给老妪，呵斥道。
“谢官爷！谢官爷开恩！”老妪如蒙大赦，抓起篮子，连滚爬爬、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滩涂，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雷震看着老妪消失的方向，挠了挠头，嘟囔着：“晦气！证物没找着，还碰上个偷破烂的…”他也不再找匕首了，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县衙方向赶去。
他却不知道，那“老妪”在跑出足够远后，迅速闪入一片密林。她直起佝偻的腰背，撕下脸上那层薄如蝉翼、带着皱纹的精致面具（易容术），露出一张机灵俏丽的脸——正是玲珑！她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这头笨熊！眼神还挺贼！”她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竹篮底层那几块不起眼的碎片，在其中一块极其微小的、带着一丝特殊弧度的残片上，嘴角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随即，她不再停留，如同狸猫般，敏捷地消失在树林深处，朝着沈清漪离去的方向潜行而去。
清河县衙二堂，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陆明渊肩头的伤口已被沈清漪留下的药童重新处理包扎过，换上了干净的官袍。他端坐案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案上，摊放着雷震带回来的渔网兜和那个装着“爆炎砂”的小布袋。几块关键的金属残片被单独挑出，在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尤其是那块内侧刻着清晰“承运”二字的残片，如同无声的控诉。
雷震站在下首，虽然疲惫，但精神亢奋，正唾沫横飞地汇报着：“…水下就摸到这些！那水耗子还想偷袭俺，被俺一把捏碎了喉咙！可惜没活口了！哦对了，回来路上俺还在滩涂碰见个偷证物碎片的老贼婆！被俺一顿臭骂吓跑了！大人，这些玩意儿，加上之前那块大印，够不够钉死那靖王老儿？”
陆明渊没有回答，他的指尖正捻起一小撮暗红色的“爆炎砂”颗粒，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爆炎砂…西南苗疆邪教秘制…靖王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长。”他放下砂砾，拿起那块刻着“承运”的金属残片，“‘癸组承运’…这‘癸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那咱们接下来…”雷震摩拳擦掌。
“等。”陆明渊目光深邃，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等京城的惊雷落下。等卷四的风暴…从苗疆卷起。”
他话音刚落，一个衙役急匆匆跑进二堂，双手呈上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密封的信函：“大人！刚…刚才有人用箭射进衙门的！指名给您的！”
匿名信？
陆明渊眼神一凝！他示意雷震警戒，自己小心地接过信函。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纸，没有任何标记。他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
信笺上，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却带着森然寒意的朱砂小字：
“漕运水深，见好即收。再查下去，玉石俱焚。——故人”
朱砂刺目！字字如刀！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陆明渊全身！这字迹…这语气…他太熟悉了！
兵部侍郎，张谦！
这个如同跗骨之蛆、始终隐藏在靖王阴影之下的“故人”，终于…直接现身警告了！
陆明渊死死攥着那封警告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案上那些冰冷的证物，看着那“承运”二字，看着那暗红的“爆炎砂”，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的冰焰。
“玉…石…俱…焚？”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充满嘲讽与决绝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