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某处偏僻的海岸线。
夜色深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压到海面上。
没有月光,只有远处灯塔孤独旋转的光柱,偶尔划破浓重的黑暗,照亮一片翻涌不休的、墨黑色的海水。
咸涩而冰冷的海风呼啸着,卷起层层浪涛,狠狠砸在嶙峋的礁石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碎成无数白色的泡沫,旋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
江南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一片陡峭的悬崖边缘。
他依旧撑着那把奢华的黑伞,隔绝了呼啸的海风和飞溅的咸湿水沫。
白衣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自身散发着微光,成为这片狂暴自然中一个极不协调的、冰冷而静止的坐标。
他静静站立,目光投向下方那无边无际、躁动不安的海洋。
在他的感知中,这片深邃的海水,并非仅仅由水和盐构成。
那下面,是无数污秽的巢穴。
腐烂的有机物,排泄的废弃物,工业文明的化学毒素,沉船泄露的燃油,战争遗留的未爆弹药,纠缠的塑料垃圾,变异的水生生物,甚至……一些沉睡在淤泥最深处、散发着微弱龙类腥臊的、扭曲而古老的巨大阴影。
无数生命在此诞生、繁衍、捕食、排泄、死亡、分解……周而复始,进行着最原始也最混乱的物质与能量循环。
混乱,肮脏,腥臭,粘稠……充满了生命活动必然带来的熵增与腐朽。
这是生命的温床,也是……污染的深渊。
江南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这种规模庞大、无处不在、深入每个角落的“不洁”,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城市污垢或人类聚集地都要……浓烈和原始。
尼德霍格那古老而冰冷的声音,适时地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仿佛俯瞰蚂蚁窝般的漠然和嘲弄:
【看吧,江南。】
【这就是生命的本质。】
【掠夺,吞噬,排泄,腐烂……】
【在泥潭中打滚,在污血中狂欢,最终化为更肮脏的淤泥,滋养下一轮丑陋的循环。】
【这就是你如此厌恶这个世界的……根源。】
海风卷起他额前的几缕黑发,露出下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能将整个黑暗海洋都吸纳进去的虚无。
他沉默了很久。
直到一个浪头特别凶狠地撞碎在脚下的悬崖上,飞沫甚至溅到了他伞面的边缘。
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浪声吞没,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冰冷的质地,像是在询问尼德霍格,又像是在质问这片海洋,乃至整个世界:
“你们龙族……”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用词。
“……和这些……”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翻涌的、充满“污秽”的海水。
“……又有……什么区别?”
问题很简单,却直指核心。
龙族,自诩为至高无上的、统治世界的伟大生命体。拥有漫长的寿命,强大的力量,辉煌的文明,甚至……神明的权柄。
人类,以及其他生灵,在龙族眼中,或许是短暂、脆弱、肮脏、如同虫豸般的低级存在。
但本质上呢?
龙族难道就不需要捕食?不需要杀戮?不会流血?不会死亡?不会腐烂?它们的文明背后,难道就没有堆积如山的尸骨和废墟?
它们的权柄,难道就不是建立在掠夺和毁灭之上?它们之间的战争,难道就比人类更加“洁净”和高贵?
尼德霍格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一丝意外,随即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充满讥讽的轻笑:
【区别?】
【当然有区别。】
【我们……更‘高效’。】
声音里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残酷。
【人类和这些虫豸,只是在无序地、本能地制造肮脏。】
【而我们,则是有目的地、系统地……进行‘清理’和‘重塑’。】
【将无序的肮脏,转化为有序的……统治。】
【将低等的生命,转化为……更高等的奴仆和食粮。】
【我们的‘肮脏’,是建立在……】
尼德霍格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寻找一个最贴切的词。
【……‘美学’之上的。】
这是一种极致的傲慢。将掠夺和毁灭,视为一种更高级的秩序和艺术。
江南再次沉默。
他看着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粉碎、退去、再次涌来……永无止境。
他感受着海面下那无数生命在污秽中挣扎、生存、消亡的混沌气息。
他也感受着体内那位黑色皇帝那冰冷、残酷、视万物为刍狗的意志。
良久。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过身。
黑伞微微倾斜,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那片肮脏而躁动的海洋,也没有再回应尼德霍格。
江南的身影从日本海岸的悬崖边缘消失,仿佛融入了呼啸的海风与飞溅的浪沫之中。
下一刻,他并未出现在任何陆地上的角落。
绝对的黑暗。
令人窒息的、庞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挤压而来,足以将钢铁像易拉罐一样揉碎。
冰冷刺骨的海水,蕴含着高浓度的盐分和未知的矿物质,缓缓流动,带来深海特有的、仿佛来自亘古的死寂与寒意。
这里是大海的最深处,远离一切阳光与生命的光辉,是连最先进的潜水器都难以抵达的永恒黑夜领域。
江南静静地“站”在这片绝对的深渊之中。
他依旧撑着那把奢华的黑伞,伞面在如此恐怖的水压下却纹丝不动,仿佛撑开的不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屏障,而是一个绝对的“领域”,将足以毁灭一切的海水与压力,温柔地排斥在外。
伞下的空间,干燥,寂静,与他周身那狂暴的深海环境形成了荒谬而骇人的对比。
白衣在绝对的黑暗中,仿佛自身散发着一种冷光,照亮了极小的一片范围。
而就在这片被伞光微微照亮的范围之外,深海的淤泥之中……
是尸骸。
无数巨大、扭曲、非人形的骨骸半掩在沉积物中,有些还残留着暗淡无光的、破碎的鳞片和狰狞的骨刺。
它们的骨骼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某种强酸或极端力量腐蚀过的质地,许多地方已经与岩石和珊瑚凝结在一起,仿佛死去了千万年。
但这并非自然死亡的古老化石。
江南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些尸骸之中,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却依旧散发着不甘与暴戾的龙族能量波动。
它们是尸守。是被龙族以禁忌炼金术改造、束缚、变成了永恒守护某物的、介于生死之间的扭曲造物。
它们是龙族文明辉煌与残酷的见证,是力量与奴役的墓碑。
这片海域,是一个被遗忘的龙族墓场,一个由失败者和被奴役者构成的、沉默的坟冢。
尼德霍格那古老而冰冷的声音,在江南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丝仿佛翻阅自家仓库清单般的漠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
【啊……尸守。】
【失败的作品。】
【空有力量,却失去了进化的可能,只能像石头一样,永恒地腐烂在这里。】
【典型的……诺顿那种蠢货喜欢搞的、毫无美感的‘节俭’把戏。】
祂的语气,仿佛在评价一堆处理不当的工业废料。
江南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在黑暗中沉默扭曲的庞大骨骸。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但在这片极致的死寂和冰冷的造物面前,那空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了。
他再次开口。
声音透过深海的重压,直接在他意识中与尼德霍格对话,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周围的海水更加冰冷刺骨:
“你们龙族……”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一具尤其庞大、胸腔被某种巨力彻底撕裂开的尸守骨骸上。
“……制造它们。”
“奴役它们。”
“让它们永恒地困守于此,连死亡都不得安宁。”
他的目光抬起,仿佛穿透了无尽的海水,望向那片被人类称为“文明”的世界。
“人类……”
“制造工具。”
“奴役机器。”
“耗尽资源,留下无法降解的垃圾,污染山川与海洋。”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两个冰冷的事实。
然后,他问出了那个同样的问题,在这片龙族自己制造的坟墓前,显得更加尖锐和……致命:
“你们和人类……”
“有什么区别?”
区别?
更高贵的力量?更漫长的生命?更辉煌的文明?
但最终,不都一样吗?
创造,奴役,掠夺,遗弃。
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他者,将世界改造为适合自己生存(或彰显自己力量)的模样,然后留下满目疮痍和永恒的伤疤。
龙族视人类为蝼蚁,但本质上,他们所做的事情,与蝼蚁又有何本质不同?
只是尺度更大,力量更强,造成的“污染”和“废墟”更加……壮观和持久罢了。
尼德霍格沉默了。
这一次,那永恒的冰冷意志,没有立刻发出嘲讽或辩解。
深海的死寂变得更加浓重,只有伞下那片绝对领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尼德霍格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不再是嘲弄,也不再是解释,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剥离了所有伪装的……冷漠。
【没有区别。】
祂承认了。
【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污染与掠夺。】
【从最微小的细菌,到翱翔于星海的龙族……】
【本质,并无不同。】
【唯一的区别在于……】
尼德霍格的声音里,最后浮现出一丝近乎虚无的、却又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我们……更强。】
【所以我们有资格……定义什么是‘污染’,什么是‘洁净’。】
【我们不喜欢这个被你们弄得……一团糟的花园。】
【所以,我们回来……】
【进行一场彻底的……‘大扫除’。】
包括清理掉那些……制造了脚下这些失败作品的、不中用的同类。
江南静静地“站”在龙族墓场的中心,伞下的空间隔绝了深海的一切。
他没有再说话。
尼德霍格的回答,并没有解答他内心的困惑,反而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将他心中那点微弱的、或许曾对“洁净”抱有的幻想,也彻底锉磨成了粉末。
生命即是污染。
强大即是真理。
这似乎就是宇宙最终极、最冰冷的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