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的河西军如遭重创的困兽,暂时蜷缩利爪,舔舐伤口。朔方卫携大胜之威,兵锋西指,兵不血刃地将前沿哨所推进至野马川畔,兵威所及,漠南诸部噤若寒蝉,以往依附冯唐或态度暧昧的小部落,纷纷遣使至黑风寨,献上牛羊皮货,以示恭顺。李昊来者不拒,温言抚慰,盐铁茶布赏赐有度,一时间,朔方卫在漠南的声望如日中天。
然而,李昊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监军曹广全如坐针毡,每日里在寨中上蹿下跳,催逼粮饷,核查军械,寻衅滋事,试图找回场子,却总被石虎、陈老先生等人以严密的账目和无可挑剔的军务挡回,徒惹一身骚。更让李昊警惕的,是那个神秘周氏越来越频繁的活动。
这一日,孙狗儿呈上一封密信,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将军,江南的眼线拼死传回消息,已查明周氏部分根脚。此女……或与昔年‘宁藩案’有涉!”
“宁藩案?”李昊瞳孔骤缩。那是正德朝震动天下的大案,宁王朱宸濠叛乱,虽迅速被平定,但牵连甚广,无数官员、士绅、富商被抄家灭族,江南为之震动。这周氏,竟是当年案中余孽?
“消息可确实?”李昊沉声问。
“八成把握。”孙狗儿低声道,“周氏本姓苏,乃苏州巨贾苏家之女。宁王事发前,苏家与宁王府过往甚密,供给钱粮无数。案发后,苏家被抄,男丁尽诛,女眷没入教坊司。此女当时年幼,被一忠仆冒死救出,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流落至此,还搭上了已故周王的关系。”
周王……李昊恍然。周王与宁王同属藩王,或许有些香火情,周氏借周王府旧谊掩饰真实身份,倒也说得通。一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忍多年的孤女,其心性之坚韧,图谋之深远,令人心悸。她找上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或寻求庇护那么简单!
“她接触王贲部将,意欲何为?”李昊追问。
“似在兜售一批军械,主要是强弓硬弩和皮甲,要价极高,但允诺可走海路秘密运抵。”孙狗儿道,“王贲那边似乎有些意动,但尚未点头。另外,她北上的那几支商队,明为采购皮货,暗地里却在大量收购硝石、硫磺等物!”
硝石、硫磺!火药原料!李昊眼中精光爆射。这女人,想干什么?私造火器?她哪来的技术和工匠?联想到她承诺的“直通海外商路”,一个更大胆的猜测浮现在李昊脑中:她背后,恐怕不仅有江南残余的财富网络,更可能勾结了海外势力!比如……倭寇?或是南洋豪商?
“继续盯死她!尤其是那几支商队的动向,硝石硫磺的最终去向,必须查清!”李昊下令,“另外,加派人手,盯紧王贲军中和沿海口岸,看看有无异常船只人员往来。”
“卑职明白!”孙狗儿领命,又道:“还有一事,京城传来消息,张永似乎并未因冯唐受挫而罢手,反而加紧了活动,据说……他可能在谋划直接调动京营,以‘巡边’为名,北上施压。”
京营?!李昊心头一沉。若真调来京营,那便是泰山压顶之势,绝非冯唐的河西军可比。张永这是要不惜代价,将自己这根钉子拔除了!
内有权阉步步紧逼,外有神秘周氏心怀叵测,身边还蹲着王贲这头伺机而动的饿狼。朔方卫看似风光,实则已置身于火山口上。
“看来,不能再被动防守了。”李昊目光幽冷,“必须主动破局,而且要快!”
他沉吟片刻,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狗儿,”
“卑职在!”
“两件事。第一,想办法让曹广全‘知道’,周氏正在暗中与王贲接触,密谋大事。注意,要做得自然,像是他‘偶然’发现的。”
孙狗儿眼睛一亮:“将军是想……驱虎吞狼,让曹广全这条阉狗去咬周氏和王贲?”
“不错。”李昊冷笑,“曹广全正愁找不到我们的把柄,若让他以为王贲与来历不明的周氏勾结,图谋不轨,他定然如获至宝,必会死死咬住不放。让他们狗咬狗,我们坐山观虎斗!”
“妙计!”孙狗儿抚掌,“第二件事是?”
“第二,”李昊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亲自见周氏一面。”
“将军不可!”孙狗儿大惊,“此女底细未明,居心叵测,万一……”
“无妨。”李昊摆手,“她有所图,便不会轻易动我。况且,总是隔纱猜谜,终非长久之计。有些话,必须当面说开。安排一下,要绝对隐秘。”
三日后,夜深人静,黑风寨后山一处废弃的樵夫木屋内。油灯如豆,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人。李昊一身便服,神色平静。周氏依旧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如秋水的眼眸。
“将军终于肯见我了。”周氏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姑娘费尽心机,李某若再避而不见,岂非不识抬举?”李昊淡淡道。
周氏轻笑一声:“将军是聪明人。那日所言交易,不知考虑得如何?”
“交易,贵在诚心。”李昊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周氏,“姑娘连真实身份都不肯坦言,这交易,让李某如何敢接?”
周氏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沉默片刻,缓缓摘下了面纱。
灯下露出一张清丽绝伦却带着刻骨沧桑的脸庞,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与恨意。
“将军既已查到,又何必多此一问?”她声音微哑,“不错,我便是苏婉卿,苏州苏家唯一苟活之人。”
尽管早有猜测,亲耳听到她承认,李昊心中仍是一震。那场牵连数万人的滔天巨案,竟以一个孤女的方式,延续到了今日,延续到了这北疆前线。
“苏姑娘……节哀。”李昊叹了口气。
“节哀?”苏婉卿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恨意,“满门抄斩,血海深仇,如何节哀?我忍辱偷生十余载,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眼看着那些构陷忠良、残害我家的奸佞,一个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激动,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昊:“李将军,张永不过是阉党爪牙,真正害我苏家、害死无数忠良的,是朝中那些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的权奸!我与将军,有共同的敌人!将军欲在这北疆立足,没有江南财赋支持,没有朝中奥援,终是空中楼阁!而我,可以给将军这一切!钱粮、军械、乃至……直达天听的机会!”
李昊沉默不语。苏婉卿的坦陈,证实了他的判断。这是一个复仇者联盟的邀请,诱惑巨大,风险更是滔天。卷入朝廷党争,尤其是涉及谋逆旧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姑娘的仇,是家仇。李某的责,是国事。”李昊缓缓道,“北疆安危,关乎万千黎民。李某不敢因私废公。”
“将军以为,剪除阉党,肃清朝纲,便不是国事吗?”苏婉卿反问,“张永等人把持朝政,贪墨横行,边军粮饷屡遭克扣,将士浴血奋战,却连饱饭都吃不上!这等蛀虫不除,国无宁日,边关永无宁日!将军纵有擎天之志,又能如何?”
李昊不得不承认,她说到了痛处。朔方卫能勉强维持,全靠盐铁之利和以战养战,朝廷拨付的粮饷时常短缺、拖延,若真有大仗,后勤必是软肋。
“姑娘能给我什么?又需要我做什么?”李昊直接问道。
“三年之内,我可为将军提供不少于五十万两白银的军资,精铁十万斤,粮草无算,皆通过海路秘密运抵。”苏婉卿语出惊人,“此外,我可动用江南士林人脉,为将军在朝中造势,联络清流,牵制阉党。甚至……关键之时,可助将军直达圣听!”
五十万两!精铁十万斤!李昊倒吸一口凉气,这手笔太大了!几乎相当于朝廷一年拨给整个北疆的军费!江南豪商的财力,果然恐怖!
“条件呢?”李昊不动声色。
“第一,将军需助我搜集张永及其党羽贪腐、结党、乃至与边将勾结的罪证,尤其是……与当年宁藩案有关的证据!”
“第二,他日若有机会,将军需助我……扳倒张永,以及朝中那几个当年力主严办苏家的元凶!”
“第三,”苏婉卿目光坚定,“待将军功成名就,执掌北疆之日,需助我……重审宁藩旧案,为我苏家,讨还清白!”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凶险。搜集罪证已是与虎谋皮,扳倒权阉更是九死一生,重审谋逆旧案……简直是与整个朝廷体制为敌!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油灯噼啪作响。李昊心念电转,权衡利弊。接受,则瞬间获得巨额财力支持,朝中有了奥援,足以应对眼前危机,甚至有望快速壮大。但代价是彻底绑上苏婉卿的战车,卷入深不见底的党争漩涡,再无退路。拒绝,则需独自面对张永的步步紧逼,发展受限,前途未卜。
“此事关系重大,李某需时间斟酌。”李昊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苏婉卿似乎早有预料,重新戴上面纱:“婉卿静候将军佳音。不过,将军需知,时不我待。张永的京营,或许已在路上了。”
离开木屋,夜风凛冽。李昊抬头望天,只见乌云蔽月,星辉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