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暮园的“特训”硝烟与露台玉片的“沙沙”刻写声,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溪流,在陈暮小小的生命里并行流淌。雅雅那冰风暴般的“关照”锻造着他身体本能的韧性与一丝被逼出来的倔强,而容容沉静如水的启蒙,则在他心灵深处开启了一扇通往浩瀚知识海洋的门扉。
符号的世界如同星辰般在他懵懂的认知里点亮,每一个被准确指认和刻写的字符,都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满足感——那是理解世界的钥匙,是抵御未知恐惧的盔甲,更是容容姐姐眼中那抹令他心跳加速的赞许光芒的来源。
然而,符号终究是抽象的。那些冰冷的线条、奇异的读音、以及伴随妖力展现的绚烂元素景象,如同悬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瑰丽却带着无形的距离感。它们构筑着世界的骨架,却未能描绘出生命最细微的肌理与温度。
直到这天清晨,容容并未像往常一样抱着卷轴或玉片出现在露台或回廊下。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素净短衫,墨绿色的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她手里提着一个编织精巧的藤篮,篮子里放着几样小巧的工具:一把木柄磨得发亮、刃口闪着银光的弧形小铲;一个用某种巨大坚果壳雕琢而成的、带着天然纹路的水壶;还有几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不同草木气息的东西。
她走到刚刚结束一套雅雅强加的“冰地滑行闪避训练”(在结冰的青石板上保持平衡并躲避雅雅丢来的雪球)、小脸冻得发白、正搓着手哈气的陈暮面前,碧色的眼眸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跟我来。” 容容的声音依旧清泠,没有多余的解释。
陈暮愣了一下,碧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被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本能信任的情绪取代。他顾不上拍掉身上沾着的冰屑和尘土,迈开还有些发软的小短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那个淡绿色的身影后面。
雅雅叉着腰在后面喊:“喂!小鬼!训练还没结束呢!” 但容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陈暮也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紧紧跟上。
他们穿过了暮园月影榕婆娑的树影,绕过了叮咚作响的微型溪流,走过了几道回廊。越往前走,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愈发浓郁、纯粹,带着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周围的建筑逐渐稀少,参天的古木取代了精致的亭台。光线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庭院里被切割的日光,而是被层层叠叠的、巨大无比的树冠过滤后,形成的朦胧而神圣的辉光。
当容容停住脚步时,陈暮仰起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所有呼吸和思绪。
苦情巨树。
它并非生长在地面,其庞大无匹的根系如同虬结的苍龙,深深扎入涂山主峰的山体之中。陈暮所站的位置,仅仅是它无数巨大板状根脉交织形成的一片相对平坦的“平台”。
向上望去,粗壮得如同山峦般的树干直插云霄,视线根本无法触及它的顶端。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仿佛支撑着整个天空,每一片树叶都流淌着淡淡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柔和光芒。
无数细碎的金色光屑从树冠缝隙间洒落,如同凝固的光雨,在弥漫着淡金色薄雾的空气中缓缓飘荡,将整个空间渲染得神圣、肃穆、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涤荡灵魂的悲悯气息。
站在这巨树之下,人类渺小得如同尘埃。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敬畏感,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暮。他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下意识地往容容身边靠了靠,仿佛只有靠近那抹淡绿色的沉静身影,才能在这浩瀚的生命威压中找到一丝立足之地。
容容似乎并未受到巨树磅礴气息的过多影响。她提着藤篮,熟稔地沿着一条被巨大树根自然形成的、覆盖着柔软苔藓的坡道向下走去。陈暮连忙跟上,小手紧紧攥住了容容的衣角。
坡道尽头,巨树盘根错节的主根附近,一片大约丈许方圆、被低矮的白色玉石围栏精心圈起来的土地,豁然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容容的花圃。
它与陈暮想象中繁花似锦的景象截然不同。没有大片的姹紫嫣红,只有疏落有致地点缀其间的几丛奇异植物。每一株都形态迥异,散发着独特的光晕和气息,如同被精心挑选、安置在这神圣之地的星辰。
容容在花圃边缘放下藤篮。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微微侧身,碧色的眼眸落在陈暮写满敬畏和好奇的小脸上。她的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轻,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宁静:
“苦情树,涂山之心。”
“花圃,我的园地。”
“安静,仔细看,仔细听。”
简单的几个词,如同开启秘境的咒语。陈暮立刻屏住呼吸,用力地点点头,碧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将容容所说的每一个字和眼前的一切对应起来。
容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动沉睡的精灵。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离他们最近的一株植物。
那植物只有尺许高,叶片细长如柳,却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流动着月华般的银白色。叶片边缘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冷雾,在金色光屑的照耀下,折射出冰晶般的七彩碎芒。
叶片中心,托着几朵尚未完全绽放的花苞,花瓣紧紧包裹着,呈现出深邃的靛蓝色,如同凝固的夜空。
“月魄兰。” 容容的声音如同耳语,指尖在距离叶片寸许的地方虚虚拂过,带起叶片周围冷雾的轻微流动,“生于月华交汇之地,叶凝寒露,花蕴星魂。喜静,畏喧,畏浊气。
水,需子时无根之水,一滴,足矣。” 她的话语简洁,却精准地描绘出这株植物的特性与需求,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晶碰撞的脆响。
接着,她的手指移向旁边一丛截然不同的植物。那植物如同燃烧的火焰,通体赤红!茎秆如同红珊瑚般虬结有力,顶端盛开着一朵碗口大的奇异花朵。
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如同跳动的火舌,呈现出半透明的橙红色,花心则是一簇细密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蕊柱,散发出温暖干燥的气息,甚至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赤焰鸢尾。” 容容指尖距离那火焰般的花瓣稍远,似乎能感受到其散发的热力,“根植地火余脉,汲炎阳之力。花燃百日不谢,蕊蕴烈阳精粹。需燥土,畏水涝,喜烈日直照。”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她又指向一株匍匐在地面、叶片如同细碎翡翠拼成的植物:“碧玉苔,固土之灵,吐纳清气,调和地脉。”
指向一株叶片如同无数细小铜钱串起、在光线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藤蔓:“金缕藤,坚韧无比,可缚邪祟,喜攀援,需引。”
指向一株开着不起眼白色小花、散发着奇异安神香气的矮小植株:“宁神草,安魂定魄,驱散梦魇,畏强光。”
容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将每一株植物的名称、形态、习性、喜好、甚至它们蕴含的微弱灵性与作用,都清晰地烙印在陈暮专注倾听的心神之上。
她不是在朗诵典籍,而是在分享一种融入骨血的生命认知。阳光透过苦情树巨大的叶片缝隙洒下,形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光尘在她墨绿色的发丝和长长的睫毛上跳跃,给她沉静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圣洁光辉。
陈暮看得呆了。他从未见过容容姐姐如此……温柔而专注的模样。不同于教导符号时的沉静睿智,此刻的她,更像一位虔诚的园丁,在与这些奇异的生命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那专注的神情,那指尖轻抚叶片时近乎怜惜的动作,那描述它们习性时自然流露的熟稔与理解……都让陈暮小小的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悸动。他偷偷地、长久地凝视着容容沐浴在光尘中的侧脸,只觉得比苦情树落下的任何一片金叶都要好看,都要……温暖。
讲解告一段落。容容站起身,从藤篮里拿出了那柄银色的小铲和坚果水壶。她走到那株月魄兰旁边,蹲下身,用铲尖极其小心地、如同绣花般,轻轻松动植株根部周围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