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的黎明来得总比外界更晚一些,氤氲的紫黑色魔气将天光过滤得昏暗朦胧,如同云昭此刻沉甸甸的心境。她端着一盆清水,轻手轻脚地走进墨渊的寝殿,脚步落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墨渊还在睡。他趴在宽大的玄色床榻上,呼吸相较于昨夜的急促紊乱,已经平稳绵长了许多,但眉心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仍对抗着伤痛。他褪去了平日那副桀骜不羁、玩世不恭的面具,沉睡的面容竟透出一种难得的、甚至可以说是脆弱的安静。 云昭将水盆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浸湿了柔软的丝帕,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擦拭额角因梦魇而沁出的细密汗珠。昨夜他为了护她,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背脊,魔元震荡,若非他根基深厚,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云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感激、愧疚与沉重负担的情绪,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她欠他的,似乎越来越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如何偿还。
待他情况稳定,云昭开始着手整理这间因昨夜匆忙避险而略显凌乱的寝殿。墨渊的私人物品并不多,陈设一如他表现出的性格,简洁而冷硬,除了必要的家具,便只有几件散发着森然魔气的兵刃悬挂在墙上,彰显着主人武力至上的信条。
她的目光落在椅背上搭着的一件墨渊换下的外袍上,那上面还沾染着已经干涸发黑的斑驳血迹。云昭走过去,想将袍子拿出去交由魔侍清洗。然而,就在她拎起衣袍的瞬间,一个物件从内衬的口袋中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地。
那是一个仅有巴掌大小的乌木盒子,色泽沉黯,触手温润,上面没有任何华丽的雕饰,只在盒盖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密的、类似封印的暗金色纹路。这盒子与他整个寝殿的风格格格不入,太过朴素,也太过……珍重。 云昭弯腰将其拾起,指尖传来的是一种被摩挲过无数次的细腻质感。
她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以墨渊的身份,若真要珍藏什么,也应是稀世魔宝、神兵利器,断不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木盒。难道是什么关乎魔族命脉的紧要之物?这个念头促使她仔细端详起盒上的纹路。那暗金色的封印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并不强悍,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守护意味。
鬼使神差地,云昭尝试着将一丝微弱的灵力度入其中——这并非强行破解,更像是一种试探。她记得墨渊曾在她初入魔域时,给过她一道通行魔宫大部分禁制的气息印记,或许……她凝神静气,那丝灵力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墨渊残留的气息。
果然,盒盖上的暗金纹路如同被唤醒的游鱼,轻轻流转起来,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封印悄然解开。
云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小心,轻轻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慑人的魔能波动。盒内的空间被柔软的深紫色丝绒填充着,而在那丝绒的正中央,静静躺着一支玉簪。
一支……非常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拙劣的玉簪。
玉质并非什么灵玉仙晶,只是人间最寻常不过的青玉,色泽不算纯粹,内部还带着些棉絮状的杂质。簪子的造型也极其简单,就是一端稍稍磨尖,另一端粗糙地雕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的形状,雕工甚至有些稚嫩,线条生硬,花瓣大小都不甚均匀。
然而,在看到这支玉簪的瞬间,云昭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
怎么会是它?!
她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近乎屏息地将那支玉簪从盒中取了出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点燃了她脑海中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几百年前,她还是灵族圣女云昭的时候。一次前往人间历练,路过一个小镇,恰逢集市。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蹲在街角,面前只摆着几件自己雕刻的、歪歪扭扭的玉饰叫卖,眼神怯懦又充满渴望。彼时心系苍生的她,心生怜悯,便停下脚步,随意买了一支最便宜的梅花玉簪,甚至没有多看几眼,付了钱便匆匆离去,转头就将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和这支不值钱的簪子忘在了脑后。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后来将这支簪子丢到了哪里,或许是在某次修炼后,或许是在某场战斗中,它早已不知所踪。
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被墨渊,这个前世与她势同水火的魔尊,如此郑重地、如同供奉绝世珍宝一般,珍藏在这个施加了封印的盒子里?
无数的画面在她脑中飞速闪回——墨渊初次见她时那探究又复杂的眼神;他屡次三番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援手;他昨夜重伤昏迷前,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含糊不清的低语:“这一次……我终于……护住你了……”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答案,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剑,直刺她的心扉。
原来,那并非巧合,也并非一时兴起。那跨越了仙魔界限、持续了数百年的凝望,早在她浑然未觉之时,便已开始。
他不是在她重生后才注意到她。他认识她,远比她想象的更早,更深。
“咯噔。”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云昭猛地回头,只见床榻上的墨渊不知何时已然苏醒。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趴卧的姿势,只是侧着头,那双深邃的魔瞳正静静地望着她,以及她手中那支无法掩饰的玉簪。
他的眼神里没有秘密被撞破的惊慌,也没有被窥探隐私的恼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黯然,以及一丝……被时光打磨得近乎温柔的复杂情愫。
四目相对,寝殿内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那支小小的玉簪,此刻握在云昭手中,却重逾千斤,烫得她几乎要拿不住。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万千疑问哽在胸口——你何时认得我?为何要留着它?又为何……从未提起?
最终,她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这……这支簪子……”
墨渊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缓缓勾勒出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苦涩的弧度。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轻得仿佛随时会碎掉的声音,低低地问:
“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