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无妄殿的飞檐之上。殿内,鲛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将云昭的身影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映在光可鉴人的寒玉地面上。
自那日发现法器中心头血的秘密后,一种无形的隔阂便横亘在她与谢无妄之间。她不再主动前往他的书房请教,而他,依旧会准时出现,检查她的课业,指点她的修行,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时,比以往更沉,更冷,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云昭端坐于蒲团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腕上那枚化作玉镯的本命法器。温润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另一道强横生命力的脉动,那是谢无妄的心头血,是守护,亦是枷锁。她必须去魔域,不仅是为了寻找稳定心魔的药引,更是为了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眼线,与墨渊交换必要的情报。
她指诀微变,一缕极其微弱,近乎难以察觉的灵识,循着前世与墨渊约定的隐秘法门,悄无声息地探出。这法门依托灵魂本源,若非同等级的存在刻意扫描,几乎无法拦截。
然而,就在那缕灵识即将遁入虚空阵眼的刹那——
“嗡!”
一声轻鸣,并非来自传讯法门,而是来自她身前的空间。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凭空而生,并非实体,却带着斩断一切联系、破灭万法的决绝之意,精准无误地斩在了那缕灵识与虚空阵眼的连接点上!
灵识如遭雷击,瞬间溃散。
云昭闷哼一声,神魂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她猛地抬头。
殿门处,空间微微扭曲,谢无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面容冷峻,宛如冰雕。但他右手并拢的指尖,一缕细微的剑气尚未完全散去,发出危险的嗡鸣。而他的左手,正捏着一枚不断挣扎、闪烁着幽紫魔光的传讯玉符。
那玉符,正是墨渊所发!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谢无妄一步步走来,寒玉地面在他脚下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但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昭的心尖上。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殿内的光线都黯淡了几分。
他停在云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一种冰冷的愤怒。他抬起左手,将那枚被禁锢的传讯玉符举到两人之间。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却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云昭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直视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师尊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一则传讯而已。”
“传讯?”谢无妄指尖微微用力,那枚品质不凡的玉符上瞬间爬满了裂纹,魔光哀鸣着黯淡下去,“用上古魔灵一脉的魂引秘术?云昭,你告诉我,是何等要紧之事,需要你动用此等禁术,与魔尊墨渊联系?”
他果然认得!他不仅拦截了,还一眼就看穿了传讯的根脚!
云昭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无法抵赖,索性迎难而上:“弟子有必须联系魔尊的理由。关于前世之事,关于师尊的心魔,墨渊或许知晓更多内情。师尊将弟子困于此地,与外界隔绝,弟子唯有出此下策。”
“困于此地?”谢无妄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底下是翻涌的岩浆,“我为你隔绝外界纷扰,护你周全,授你大道,在你眼中,便是‘困’?”
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压抑的情绪,那是被误解的愠怒,更是某种失控的前兆。
“周全?”云昭站起身,积压了数日的委屈、愤怒和对自由的渴望在这一刻爆发,“师尊所谓的周全,就是在我法器中融入心头血,时刻感知我的方位生死?就是拦截我的一切对外联系,将我当做笼中雀鸟一般圈养起来吗?”
她指着那枚濒临破碎的玉符,字字铿锵:“我不是您的傀儡!我有知晓真相的权利,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墨渊是魔族没错,但前世,他是唯一一个试图阻止那场献祭的人!而您呢?”
话语脱口而出的瞬间,云昭就后悔了,但已经晚了。
“而我呢?”
谢无妄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狂暴起来,那枚传讯玉符在他掌心“咔嚓”一声,被彻底捏成了齑粉,紫色的魔光彻底熄灭。他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仙尊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云昭身上,让她呼吸一窒,脸色瞬间苍白。
“说下去。”他盯着她,眼底的冰层彻底碎裂,被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疯狂的偏执所取代,“你想说,前世,是我亲手将你送上了祭坛?是我,杀了你,是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提起“前世”,提起“死”。
云昭在他的威压下艰难地站立着,脊背却挺得笔直,毫不退缩地回视着他:“难道不是吗?仙尊大人秉持正道,为了三界安稳,牺牲一个灵族圣女,不是最‘正确’的选择吗?”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匕首,不仅刺向谢无妄,也刺伤她自己。前世的画面再次涌现,剜心之痛仿佛重现。
谢无妄的瞳孔剧烈收缩,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硬生生停在半空。他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正确……好一个正确!那你可知,你口中的‘正确’,代价是什么?!”
他再次逼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的冰冷,她的急促。
“你以为,重生一次,换了个身份,就能摆脱过去,摆脱我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如同梦魇般的耳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云昭,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是我谢无妄的弟子!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带走,包括你自己!你想去找墨渊?除非我死!”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在云昭耳边炸响。
“你的命,是我的!”
“你想去找墨渊?除非我死!”
如此偏执,如此疯狂,如此……不可理喻!
云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盛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俊美面容,那颗因他之前流露脆弱而微微动摇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原来,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守护,底层逻辑依旧是这般令人窒息的占有和控制。
她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失望和彻底的冰冷。她不再看他,缓缓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云昭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到近乎死寂的语气,轻轻开口:
“师尊,您累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也没有再争辩对错。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像一盆冰水,骤然浇灭了谢无妄周身燃烧的疯狂火焰。
他僵在原地,看着她重新坐回蒲团上,闭上双眼,仿佛入定,彻底将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谢无妄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顺,骨子里却倔强无比的少女,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刚才……说了什么?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殿内落针可闻,那无声的寂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慌。
谢无妄立于原地,宛如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狂怒从眼中褪去,留下的是一片近乎茫然的空洞。他方才……究竟说了何等混账的话?“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死”?
这些深埋心底,连心魔都不敢轻易触及的偏执念头,竟就这样不受控制地咆哮而出。他看着云昭紧闭双眼、拒绝交流的模样,那单薄的身形在清冷珠光下显得尤为脆弱,也尤为决绝。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神魂,比任何心魔反噬都来得刺骨。
他是不是……终于亲手将她推开了?
而此刻,看似平静入定的云昭,袖中的手正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清晰无比——
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