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位于天庭版图最边缘的荒寂之地。这里没有蟠桃园的繁花似锦,没有瑶池的仙乐飘飘,只有终年不息、足以削金断玉的凛冽罡风,以及弥漫在空中、混乱而驳杂的破碎法则。仙气稀薄得近乎于无,乃是惩戒犯下大过仙官的绝地。
陈卷被禁锢于此地核心的一座孤峰之上。强大的禁制光幕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仙骨被废,道基已毁,他此刻与一介凡人无异,甚至连抵御此地恶劣环境都显得勉强。衣衫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脸颊被风刃割出细小的血痕,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盘膝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望着崖底那一片混沌未明、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迷雾出神。
过往的峥嵘岁月、凌霄殿上的意气风发、数据世界的理性构建、众叛亲离的最终审判……一幕幕在脑海中流转,最终都化为了玉帝那冰冷的目光、同僚憎恨的眼神、底层仙官无声的诅咒,以及……那废去仙骨时,深入神魂的、代表着一切希望断绝的剧痛。
就在这无边孤寂与绝望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之际,崖底弥漫的雾气忽然一阵不自然的翻涌。下一刻,一朵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灰白色祥云,晃晃悠悠地、违背常理地穿透了那强大的禁制光幕,如同穿过一层水膜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孤峰之上,距离陈卷不过数丈之遥。
云头上,躺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道袍,依旧是那副睡眼惺忪、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头的懒散模样,正是御马监的躺平仙尊。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土里土气的黄皮葫芦,散发着淡淡的、与这绝地格格不入的酒香。
躺平仙尊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坐起身,仿佛只是来郊游踏青一般。他瞥了一眼形容落魄、眼神空洞的陈卷,没有丝毫惊讶或怜悯,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嘴角扯出一丝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弧度。
“啧啧啧,”他咂了咂嘴,晃了晃手中的葫芦,“这鬼地方,除了风大了点,石头硬了点,灵气少了点,倒是挺清静。小子,这崖底的风景,可比你当初那效能司总控屏上,花花绿绿、没完没了的数据流,要真实得多吧?”
陈卷缓缓转过头,看向他,沙哑的喉咙动了动,最终只吐出几个干涩的字:“仙尊……是来看我笑话的?”
“非也,非也。”躺平仙尊摇了摇头,拔开葫芦塞子,一股更加浓郁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竟暂时驱散了周围的寒意。他自顾自地仰头灌了一口,哈出一口满足的酒气,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老夫是来告诉你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有时候啊,路走断了,撞得头破血流,也未必全是坏事。”
他站起身,走到禁制边缘,与陈卷隔着一层透明的光幕对视,目光似乎能穿透肉体,直视灵魂。
“至少,”他指了指陈卷,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终于不用再被那些虚头巴脑的职位、权力、数据牵着鼻子走,不用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你终于可以停下来,低下头,安安静静地……看看自己脚下踩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听听自己心里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说着,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葫芦中的酒液,隔着那强大的禁制,凝聚成一道细流,缓缓送到了陈卷的面前,悬浮在空中,酒香四溢。
“来,尝尝老夫自个儿酿的‘逍遥散’。没啥灵气,更增不了修为,就是用御马监那边角料长的草籽,混着清晨最懒的那片云霞,随便捣鼓出来的。味道嘛……可能有点涩,但喝下去,管保比你以前喝的那些琼浆玉液,要……踏实。”
陈卷怔怔地看着眼前那杯浑浊却散发着奇异诱惑的酒液,又看了看躺平仙尊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悉世事的眼睛。那眼中没有嘲讽,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平和,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看待同类般的理解。
在这仙界的最底层,在他失去一切、众叛亲离之后,在这连希望都似乎绝迹的思过崖上,竟然还有“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地前来,仅仅是为了……给他送一杯酒,说几句看似不着边际的话。
许久,许久。陈卷那如同枯井般死寂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穿越了那层代表着禁锢与惩罚的光幕,接住了那杯悬浮的、由草籽与云霞酿成的“逍遥散”。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伴随着那独特的、带着微涩与回甘的酒香。
这是他被打入思过崖后,第一次有“人”来看他,也是他漫长仙生中,第一次,有人仅仅将他当作“陈卷”本身,而非“总顾问”、“革新者”或“罪人”,来与他进行一场纯粹的交流。
在失去所有之后,在这象征着终结的废墟之上,某种难以言喻的、新的东西,正在这片绝望的土壤中,伴随着这杯劣酒与一席闲话,悄然萌发出第一丝稚嫩的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