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震动愈发急促,如同濒临爆发的巨大心脏在岩层深处搏动。秦州行营内,火把摇曳,人影幢幢。崔婉宁站在特制投射装置旁,怀中青铜镜滚烫,镜面内部冰裂纹路躁动不安,与地底传来的低频嗡鸣形成对抗。矿洞入口处,幽蓝惨绿的光芒如同活雾翻滚扩张,时间如同绷紧的弦。
“烛龙之眼”校准完成,锁定目标区域。能量通道连接稳固,地脉节点全数贯通,备用机组预热至临界。然而,驱动三枚陨铁共振器所需的瞬间能量,仍有三成缺口。抉择迫在眉睫:是冒险串联范仲淹信网那残存且不稳定的节点,还是依靠现有资源,赌“呼吸波谷”理论能在关键时刻带来足够的效能加成?
崔婉宁承受着抉择的重压。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
已成空城的汴京,超常事务司地下实验室内,林沐然彻底放开意识防御,全力感知地底。在混乱狂暴的波动深处,他捕捉到一丝微弱、断续,仿佛电子杂音的异样。一个模糊、断续的电子合成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检测……到……低权限……连接……警告……系统……完整性……低于……临界……同化进程……不可逆……目标:秦州……铜矿……主结构体……第七能量节点……坐标……传输……弱点……周期性护盾衰减……与……核心共振频率……耦合……攻击……唯一窗口……】
一股清晰的空间坐标数据流与拓扑结构图涌入林沐然意识,指向秦州矿脉深处与“呼吸波谷”区域高度重合的第七能量节点。他强忍负荷,将信息以加密方式潦草书写于符纸,塞入连接范公网络残存信道的微型传输装置,随后吐血昏迷。
秦州行营,崔婉宁即将决断。怀中青铜镜猛地一震,林沐然传来的坐标与拓扑信息涌入脑海。她立刻意识到其价值——攻击聚焦于此,在护盾周期性衰减波谷注入能量,效能可提升百分之四十。
“目标修正!”崔婉宁果断下令。墨家工匠迅速操作“烛龙之眼”,重新锁定坐标区域。公输衍验证确认,该点能量护盾确存在周期性衰减,与“波谷”理论高度契合,破壁成功率大幅提升。
然而,希望转瞬即逝。进一步测算显示,即便算上“波谷”加成与攻击精度提升,击穿节点护盾所需的瞬间能量峰值,仍超出当前所有能量源上限,缺口约两成半。宋代现有技术存在难以逾越的物理极限。
崔婉宁试图通过青铜镜联系林沐然获取更多细节,但意念石沉大海。范公网络信道只传回一段微弱警告:【……初级文明……技术层级……无法满足……能源需求……警告……】随即彻底中断。几乎同时,汴京急报抵达:林沐然意识波动急剧衰减,陷入深度昏迷,信息通道关闭。
唯一的额外信息源断绝。他们得到了更精确的打击方案,却面临着更无法解决的能源困境。墨家测算证实,驱动优化后的陨铁共振器,需瞬间释放接近中等强度雷暴的电能,而宋代所有技术手段倾尽所有,功率仍远远不足,缺口正是两成半。
技术的天花板横亘在前。地底震动更加狂暴,仿佛金属结构体正在加速进程。崔婉宁攥紧拳头,怀中青铜镜滚烫,脚下大地震颤。他们知晓了弱点,找到了方法,校准了时机。
可是,力量不够。
时间流逝,能量缺口的阴影笼罩众人。下一个“呼吸波谷”窗口正在逼近,秦州的最终备战,在获得关键转机后,再次陷入了更深的、关乎物理法则的困境之中。
行营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公输衍站在巨大的演算板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他手中的炭笔在几个关键数值上重重画了几个圈。
“诸位,”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这是我们反复核算的结果。要驱动这三枚特制的陨铁锥,在‘波谷’窗口期内,瞬间击穿第七节点的周期性护盾,所需能量……”他顿了顿,炭笔指向一个被反复圈出的巨大数字,“……需相当于一场中等雷暴,在方圆十里范围内,于瞬息之间释放的全部电能。”
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即便是不通技术的军士,也明白“雷暴”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地之威,非人力所能企及。
“我们现有的能量源,”公输衍继续,炭笔移向另一串稍小的数字,“包括所有水力锻锤满负荷运转、蓄力机簧压缩至极限、以及地脉节点引导和备用机组的全部储备,即便算上‘波谷’带来的理论效能加成,其瞬间功率总和,仍不足此数的七成半。”他重重地在那个代表“缺口”的区域敲了敲,“两成半,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非技之过,实乃力之穷。”
一位负责水力驱动的老工匠忍不住开口:“公输先生,能否再加快水轮转速?或者,将备用机组的预热时间再缩短……”
公输衍缓缓摇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转速已至材料极限,再快,水轮本身会先崩解。备用机组……其预热有其固有周期,强行缩短,只会导致能量逸散,甚至反噬。”他看向崔婉宁,“崔司谏,这已非巧思所能弥补。我们触及的,是此世物质与能量的根本法则。”
崔婉宁沉默着。她怀中,那枚承载着林沐然“最后备份”的铅盒冰冷坚硬,贴着她的胸口,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那份沉重的托付。她刚刚接收到的坐标信息,是林沐然用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指明了道路,却也将他们带到了这堵无形的绝壁之前。
她走到帐门边,望向矿洞方向。那幽蓝惨绿的光芒似乎比刚才更盛了一些,地底传来的嗡鸣声也愈发清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质感,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机械正在地底深处加速运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臭氧的奇异腥气,吸入肺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地底的东西……在加速。”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告诉帐内的每一个人,“它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转身,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或焦虑、或绝望、或仍带着一丝不甘的面孔。“范公网络的节点呢?串联的风险,我们能否承受?”
周博士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苦涩:“崔司谏,方才尝试连接时,那警告……‘初级文明,技术层级无法满足’。这不仅是警告,更像是一种……判定。强行串联,且不说那残存节点本身极不稳定,更大的可能,是我们脆弱的能量网络会被那种更高层级的存在直接同化或摧毁,非但无法弥补缺口,反而可能瞬间失去我们现有的一切能量来源。”
最后的侥幸被打破。外部援助的希望彻底断绝。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开来。工匠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军士们紧握着武器的手指关节发白。他们拥有了这个时代所能汇聚的最顶尖的智慧、最大胆的构想、最精确的时机把握,甚至找到了来自“异人”遗产的关键材料和来自地底敌人内部的弱点坐标。他们几乎做到了一切能做到的,除了……超越这个时代本身。
崔婉宁走到那特制的投射装置旁。三枚暗沉锥形的陨铁共振器静静地躺在发射槽内,表面蚀刻的繁复纹路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与矿洞深处光芒对抗的微光。它们是被精心锻造的利箭,弓已拉满,目标已锁定,却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将箭射到靶心。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陨铁表面。一种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共鸣震颤从指尖传来,与怀中青铜镜的滚烫、脚下大地的震动,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响。这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造物,在此刻,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共振。
“我们缺的,不是方法,不是时机,甚至不是材料。”崔婉宁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我们缺的,是‘力’。是足以撬动这僵局,足以将我们的意志贯彻出去的、最纯粹、最狂暴的‘力量’。”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公输衍若有所思:“纯粹的力量……自然界中,除了地脉之力和这地底邪物散发的异种能量外,还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借用,却又未曾深入掌控的?”
一名年轻墨者下意识地抬头,透过帐帘的缝隙望向漆黑如墨、不见星月的夜空,喃喃道:“天威……雷霆……”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雷霆之力,何其狂暴,何其不可控?引雷?这想法本身就如同痴人说梦。历朝历代,多少楼阁殿宇毁于雷火,避之唯恐不及,何谈主动引之、用之?
然而,这个看似荒诞的念头,却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某些人的心田。
崔婉宁没有立刻肯定或否定。她走到公输衍的演算板前,看着那个代表能量缺口的巨大数字,又看了看旁边记录的、根据林沐然信息和近期观测推算出的下一个“呼吸波谷”窗口期——不足两个时辰了。
“公输先生,”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如果我们……假设,只是假设,有一种方法,能够将一场自然雷暴的能量,在极短的时间内引导、汇聚,并注入我们的能量通道……理论上,是否可行?”
公输衍瞳孔微缩,他迅速拿起炭笔,在演算板的空白处飞快地书写起来,一边写一边低语:“雷暴电能……瞬间峰值……引导与汇聚效率……能量通道承载极限……缓冲与转化……”他书写的手指越来越快,额角渗出汗珠,最终,炭笔在板子上重重一顿,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理论……存在一线可能!”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但随即又被巨大的忧虑覆盖,“但其中关隘重重!如何精准预测雷暴发生的时间地点,使其与我们的攻击窗口重合?如何建造足以承受并引导天雷的装置?如何确保能量汇入我们的系统时,不会先将我们自己摧毁?这……这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而且,”周博士补充道,脸色发白,“据我所知,未来十二个时辰内,秦州地区并无显着降雨征兆,更遑论雷暴!”
就在众人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要熄灭时,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被雨水打湿、戴着斗笠的信使冲了进来,顾不上行礼,直接将一份密封的防潮皮卷呈上。
“报!钦天监加急密报!通过范公网络残余信道,绕道送达!”
崔婉宁心中一动,迅速接过皮卷拆开。上面的字迹因潮湿有些模糊,但内容却让她呼吸一滞。
“星象紊,云气疾。据旧档及新测,秦州东南三百里外,有强对流气旋突兀生成,正急速西北向移动,其势迅猛,伴有剧烈放电现象,预计……预计一个半时辰后,将掠过秦州上空!”
皮卷从崔婉宁手中滑落。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底传来的、越来越急促的震动声,以及帐外渐渐响起的、预示着风暴将至的呼啸风声。
一个半时辰后……正是下一个“呼吸波谷”攻击窗口的核心时段!
是巧合?还是……那地底的存在,其活动本身,就足以引动天象异变?
没有人知道答案。
但此刻,摆在崔婉宁和所有人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一条无比疯狂、九死一生,却也是唯一可能弥补那两成半能量缺口的道路。
崔婉宁弯腰,捡起地上的皮卷,紧紧攥在手中。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公输衍、周博士,扫过帐内每一位工匠和军士,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压过了地底的嗡鸣和帐外的风声:
“我们没有选择了。”
“立刻调整方案!目标:引天雷,补缺额!”
“公输先生,请你带领所有工匠,依据现有材料,全力设计并建造引雷、蓄能及缓冲装置!周博士,你负责监控地底能量波动和天气变化,确保时间精准同步!”
“诸位,”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那越来越浓的、风暴将至的湿润气息和金属腥气一同吸入肺中,“我们的箭已在弦上,现在,我们要向天借力!”
命令下达,整个行营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冰块,瞬间炸开。所有的绝望和犹豫都被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出的、近乎疯狂的效率。工匠们冲向材料库,军士们开始按照新的指令调整布防和场地。
崔婉宁站在原地,感受着怀中铅盒的冰冷、青铜镜的滚烫,以及透过帐帘缝隙涌入的、带着湿气和隐隐雷声的风。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他们带向何方,是彻底的毁灭,还是……一线生机。
她只知道,文明存续的天平,此刻就悬于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