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年 1 月的省城,寒假前的最后一周,冷雨连着下了三天。张小莫缩在飞宇网吧最角落的 15 号机前,手指在泛黄的键盘上敲得发烫。cRt 显示器的幽蓝光映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屏幕上是 “榕树下” 文学网的投稿页面,光标在 “作品名称” 一栏闪烁了足足十分钟 ——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把藏在手抄本里的那些故事写下来。
笔名她早就想好了 ——“莫听”,取自苏轼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高三那年,她在语文课本上看到这句词时,正赶上父亲因腰肌劳损卧床,母亲抱着缝纫机在楼道里给人缝补衣服换零钱,雨打在铁皮雨棚上 “噼啪” 响,她就在课本空白处写下 “莫听” 二字,告诉自己再难也要扛住。此刻,她敲下这两个字时,指尖还带着当年握笔时的力度。
“作品名称就叫《筒子楼的猫》吧。” 她对着屏幕喃喃自语,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只三花猫的样子 —— 去年冬天,它总蜷缩在母亲的缝纫机上睡觉,母亲踩踏板时,它就顺着布料的晃动轻轻摇晃,像个毛茸茸的小秤砣。有次母亲缝补父亲的工装,针扎破了手指,血滴在猫背上,它也只是眯了眯眼,蹭了蹭母亲的手背,像在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打字。开篇就写那台缝纫机:“筒子楼三楼的楼道里,总飘着线轴的棉絮味。林慧的蜜蜂牌缝纫机摆在煤炉旁,铁皮机身被熏得发黑,却总卧着只三花猫 —— 它的右耳缺了块角,是去年冬天在菜市场抢食时被狗咬的。”
键盘敲击声在嘈杂的网吧里并不起眼,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写母亲凌晨三点起来摆豆浆摊,回来时睫毛上结着霜;写父亲在工地扛钢筋,腰伤发作时扶着墙喘气,却把止痛药藏起来舍不得吃;写自己趴在缝纫机旁写作业,猫踩翻了墨水瓶,在作业本上留下一串黑脚印 —— 这些都是她抄在手抄本里的真实片段,只是把 “张小莫” 换成了 “阿茉”,把 “张建国” 换成了 “老陈”。
写到老陈在工地被钢筋砸断腿那一段时,她的手指停住了。网吧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显示器的 “嗡” 鸣和邻座男生点击鼠标的 “咔哒” 声。她想起父亲去年住院时的样子,后腰的膏药像块黑补丁,却总笑着说 “不疼”,眼泪突然涌上来,砸在键盘的 “J” 键上。她赶紧用手背擦干净,继续敲:“老陈躺在医院的硬板床上,把阿茉拉到跟前,从枕头下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 —— 里面是他攒了三个月的生活费,‘别跟你妈说我断了腿,她会睡不着觉’。”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停了,夕阳透过网吧的窗户,在屏幕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她数了数,已经写了两千多字。点击 “预览” 时,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像要跳出胸腔 —— 这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像把藏在心底的秘密摊在阳光下,既紧张又期待。
预览页面加载出来时,她屏住了呼吸。黑色的宋体字排在白色的背景上,“莫听” 两个字在标题下方格外醒目,那些熟悉的场景变成文字,突然有了不一样的重量。她反复检查了三遍,改了两个错别字,又把 “老陈” 的台词改得更像父亲平时的语气,才终于把鼠标移到 “发表” 按钮上。
“要不要再等等?”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万一没人看怎么办?万一别人觉得写得不好怎么办?” 可她想起 “冰棱” 说的 “文字能传递希望”,想起手抄本上那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咬了咬牙,点击了 “发表”。
页面跳转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几秒才敢睁开。“发布成功” 四个绿色的字跳了出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您的作品已收录至‘青春纪实’栏目,等待编辑审核。” 她长长舒了口气,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手心却全是汗。
接下来的三天,她每天都来网吧,一开机就先登录榕树下。第一天,作品状态显示 “待审核”;第二天,变成了 “已通过”;第三天早上,当她刷新页面时,突然看到 “阅读:3” 的红色数字,像黑暗的甬道里透进的一缕光,照亮了她整个冬天的心情。
“真的有人看!” 她激动得差点叫出声,赶紧点进作品页面,看到下面有两条评论:“写得好真实,想起了我爸。”—— 来自 “北漂的风”;“缝纫机上的猫好可爱,期待更新!”—— 来自 “栀子花开”。她反复读着这两条评论,眼泪又掉了下来,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被理解的温暖 —— 原来那些藏在她心里的苦与暖,真的能被陌生人读懂。
寒假开始后,赵磊把笔记本电脑借给了她,她不用再天天跑网吧,可以在宿舍里写小说。每天晚上,宿舍里的同学都睡着了,她就坐在书桌前,借着台灯的光打字。猫还是故事里的主角:它会偷邻居王婶的鱼干,会在母亲缝手套时趴在布料上,会在阿茉难过时用尾巴扫她的手背。她写的都是小事,却越写越停不下来 —— 好像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父亲的腰就不那么疼了,母亲的皱纹就少了几道。
开学后的第一堂计算机课,老师让大家自由练习上网。张小莫登录榕树下,惊喜地发现《筒子楼的猫》已经有了 56 个阅读量,还有 8 条评论。她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后排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回头一看,是班里的男生李伟 —— 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生,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听说他父亲也是在工地打工。
李伟趴在键盘上,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滴在键盘的缝隙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他的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筒子楼的猫》里老陈断腿的那段文字。张小莫的心里突然一紧,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下课铃响后,同学们都陆续离开了教室,只有李伟还坐在那里。张小莫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递给他一张纸巾:“你还好吗?”
李伟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到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就是…… 想起了我爸。”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爸去年在工地摔下来,腿也断了,却瞒着我,怕影响我高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在医院里啃冷馒头,把省下来的钱都给我交学费。”
张小莫看着他,突然想起自己父亲藏止痛药的样子,想起母亲啃干馒头的背影,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写的…… 都是真的。老陈就是我爸,阿茉就是我。”
李伟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你就是‘莫听’?” 他拿起鼠标,指着屏幕上的评论区:“这条‘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就是我写的,我没想到…… 没想到作者就是你。”
“谢谢你的评论。” 张小莫坐下来,看着屏幕上的小说,“我本来只是想把故事写下来,没想到能被你看懂。”
“不只是我,很多人都能看懂。” 李伟指着那些评论,“你看这条,‘我妈也有台缝纫机,总给我缝衣服’,还有这条,‘我爸也在工地打工,每次打电话都说不累’,你的故事,也是很多人的故事。”
那天下午,他们在计算机教室里聊了很久。李伟说,他也想写小说,把他父亲的故事写下来;张小莫说,她会继续更新《筒子楼的猫》,写阿茉考上大学,写老陈的腿慢慢好起来,写缝纫机上的猫生了小猫。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洒在他们的电脑屏幕上,照亮了那些带着温度的文字,也照亮了两个年轻人眼里的光。
从那以后,张小莫写小说更有动力了。她每周更新两章,阅读量慢慢涨到了 300 多,评论也越来越多。有读者问她 “阿茉的父亲后来怎么样了”,有读者给她寄来明信片,上面写着 “你的文字给了我力量”,还有读者说 “我也在榕树下写了小说,能不能互相鼓励”。
“冰棱” 也成了她的忠实读者,每次更新后都会第一时间评论,还把小说推荐给了哈尔滨的同学。她在 oIcq 上给张小莫发消息:“你的文字像冬天的太阳,虽然不刺眼,却很温暖。”
张小莫把那些明信片和评论都夹在手抄本里,和梧桐叶、顾城的诗句放在一起。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小说,更是她和很多陌生人的连接 —— 他们有着相似的困境,有着同样的坚持,通过文字,在 “榕树下” 这个虚拟的空间里,互相取暖,互相鼓励。
有一天,她在小说里写了这样一段:“阿茉坐在缝纫机旁,看着猫蜷缩在母亲的针线筐上。母亲踩动踏板,‘咔哒咔哒’的声音像首歌。她突然明白,生活就像这台缝纫机,虽然旧了,却能缝补起破碎的日子;而那些温暖的瞬间,就像猫的体温,能融化冬天的寒冷。”
点击 “发表” 时,她没有了第一次的紧张,反而多了一份平静。屏幕上很快显示出 “已有 3 人阅读” 的提示,虽然还是简单的数字,却像一盏小小的灯,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她想起后排男生的眼泪,想起那些温暖的评论,想起 “冰棱” 说的 “文字能传递希望”,突然觉得,在这个 “网络黎明” 的时代,文字不再只是写在纸上的符号,而是能跨越距离、连接人心的桥梁,是能在困境中给人力量的光。
傍晚时分,她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看到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校园里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却已有了新芽的痕迹。她摸了摸书包里的手抄本,里面夹着读者寄来的明信片,夹着梧桐叶,夹着她写的每一个字。她知道,《筒子楼的猫》还会继续写下去,她的故事也还会继续 —— 在 “榕树下”,在网络的世界里,在每一个需要温暖和希望的人心里,这只缝纫机上的猫,会一直陪伴着他们,走过冬天,走向春天。
回到宿舍,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 oIcq,“冰棱” 发来消息:“新章节我看了,缝纫机和猫的描写太温暖了!我把它读给我妈听,她都哭了,说想起了她的缝纫机。”
张小莫笑着回复:“下次我写猫生小猫的章节,到时候读给你妈听。”
发送成功后,她看向窗外。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笔记本屏幕上,照亮了 “莫听” 这个笔名,也照亮了她眼里的希望。她知道,这个 “网络黎明” 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书写的机会,给了她一个连接世界的机会,而她,会带着这份机会,继续写下去,把那些平凡的故事,那些温暖的瞬间,传递给更多的人,就像顾城的诗里写的那样,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属于每个人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