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我提前十分钟,抵达了县委大院。
与教育局那种略带松散的氛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无形的威严和秩序感。来往的车辆悄无声息,行走的干部个个步履匆匆,表情严肃,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丝紧张而高效的气息。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西装,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栋象征着临川县权力中枢的五层办公楼。
在门口的传达室,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预约时间。那位眼神锐利如鹰的门卫,在登记本上核对了一下,随即拿起内线电话,低声说了句:“教育局的江远同志到了。”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门卫放下电话,对我点了点头:“陈科长马上下来接你,请稍等。”
不到两分钟,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快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步伐稳健,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微笑。
“江主任,你好,我是陈思宇。”他主动向我伸出手。
“陈科长,你好,辛苦你跑一趟。”我连忙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力度恰到好处。
握手的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他那看似温和的目光,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从我的衣着,到我的眼神,再到我手掌的温度。这是一种秘书职业养成的本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对一个人做出初步的判断。
“江主任比我想象的要年轻。”陈思宇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客气,但这种客气背后,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能理解。作为县委书记的大秘,他见过的青年才俊、各路精英不知凡几。我这个从教育局冒出来的小角色,在他眼里,或许只是领导一时兴起想要见见的“趣闻”而已。
“不敢当,在陈科长面前,我只是个新人。”我谦虚地回应。
我们一边客套着,一边往楼上走。陈思宇走在前面半步的位置,既是引路,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身份距离。
书记办公室在四楼。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越往里走,空气就越是安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陈思宇在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停下,轻轻地敲了三下,节奏不轻不重。
“书记,教育局的江远同志到了。”
“让他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洪亮的中年男声。
陈思宇推开门,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自己则退到了一旁,并没有进去。
我迈步走进办公室。
这是一个宽敞而简朴的房间,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件。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形魁梧、面容坚毅的中年男人。
他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结实的小臂。头发剪得很短,略带花白,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就是临川县的“掌舵人”,县委书记,张青峰。
“张书记,您好。”我走到办公桌前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微微躬身。
“是江远同志吧?坐。”张青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这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他那锐利的眼底。
“谢谢书记。”我依言坐下,身体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一个保温杯,喝了口茶,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被放在展台上的古董,正在被一位经验老到的鉴定师,从里到外,仔细仔细地审视着。
这种无形的压力,远比在发布会上,面对几十个记者的长枪短炮,要巨大得多。
“发布会的视频,我看了三遍。”张青峰终于开口了,声音不疾不徐,“讲得很好。有温度,有担当,也有思路。临川县的干部队伍里,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是好事。”
这是开场白,也是一种肯定。但我知道,这只是“面试”的开始。
“谢谢书记夸奖,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我回答得滴水不漏。
“嗯。”张青峰点了点头,放下了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变得极具压迫感,“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不是想听你讲那些场面上的话。我想听点实话。”
他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问题。第一,你提出的那三条改革措施,听起来很好。但是,任何改革,都绕不开两个字:钱,和人。心理指导中心,要钱吧?增加考核权重,会动很多人的奶酪,会得罪人吧?这些实际的困难,你想过怎么解决吗?还是说,只是为了应对舆论,抛出去的一个‘空头支票’?”
这个问题,犀利无比,直指要害。
我没有丝毫的慌乱,因为这些问题,我早已深思熟虑过。
“报告张书记,关于这两个问题,我是这么考虑的……”我将早已准备好的关于资金筹措渠道和教师激励机制的想法,有条不紊地进行了汇报。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既有理想主义的情怀,更有现实主义的手段。
张青峰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眼神里,那份审视的意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倾听。
等我说完,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有思考,有办法,不是纸上谈兵。”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然后放了下来,整个人的姿态,似乎比刚才,要放松了一些。
“好,那我的第二个问题。”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江远同志,你通过这次危机,看到了临川教育的问题。那么,我想问你,跳出教育这个圈子,放眼整个临川县,你认为,我们当前发展,最大的症结,或者说,最大的短板,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我感觉自己的后心,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教育局干部的职责范围。这是一个典型的“陷阱题”。说得浅了,显得格局不够;说得深了,又可能妄议大政,锋芒太露。
我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飞速地权衡利弊。最终,我选择了一条更稳妥,也更显智慧的路径。
“报告书记,我对全县的整体工作了解不深,不敢妄言。”我首先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姿态谦逊,“但结合我们教育局这次处理危机的过程,我确实有一个不成熟的体会。”
我看到张青峰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示意我继续。
“一开始,面对汹涌的舆情,我们内部很多同志的第一想法,是‘捂’和‘压’,觉得是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一种惯性思维。但后来事实证明,当我们放下身段,主动公开,坦诚面对的时候,反而赢得了群众的理解和时间。”
“我就在想,”我斟酌着词句,用一种探讨的语气,缓缓说道,“这种‘怕出事、怕担责’的思维,是不是在我们其他一些领域也可能存在?我们有些同志,坐在办公室时间长了,看问题,就容易隔着一层玻璃。玻璃上落了灰尘,自己身在其中,可能看不见,但外面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比如,我们天天都在讲招商引资,讲优化营商环境。但外来的客商,是不是有时候也会感觉到,我们这层‘玻璃’的存在?我们是不是有时候也怕他们‘水土不服’,怕他们来‘添麻烦’,所以在服务上,就显得不够主动、不够靠前?我见识浅,只是从我们教育局这件事上,有了一点小小的联想,让您见笑了。”
我说完了。
我没有直接给出“干部作风”或“营商环境”这样刺眼的结论,而是通过一个亲身经历的案例,一个“玻璃与灰尘”的比喻,将问题委婉地抛了出来。
既回答了书记的提问,点到了问题的核心,又没有直接批评任何部门和同僚,显得谦虚而有思考,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张青峰没有笑,也没有点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的灵魂深处。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缓缓地站起身,没有看我,而是走到了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那片井然有序的大院。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你说得对。”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们有些同志,坐办公室时间长了,看问题,是容易隔着一层玻璃。有灰尘,自己看不见,外面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审视,而是一种复杂的、深沉的肯定。
“江远同志,你刚才说的这些,不是没人看到,是很少有人敢像你这样,当着我的面,把它说出来。哪怕,说得很委婉。”
他走回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几个字。
“你今天谈的这些想法,很深刻,也很有价值。”他将便签推到我面前,“这样吧,你能不能就刚才谈到的,如何‘擦亮玻璃’,也就是‘转变干部作风、优化营商环境’这个主题,抽时间写一份更详细、更有数据支撑的材料给我?”
“不要长,三千字以内。要问题,也要对策。一周之内,直接交给我。”
我看着那张便签,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已经不是一次简单的汇报,而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任务,一份来自县委书记的、真正的“考卷”。
“是!保证完成任务!”我站起身,郑重地回答。
“好,去吧。”张青峰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深刻的谈话,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躬身退出办公室,轻轻地带上门。门外,陈思宇正安静地站在原地。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我走后,陈思宇敲门走进了办公室。
“书记。”
张青峰没有抬头,只是翻看着文件,随口问道:“思宇,这个江远,你怎么看?”
陈思宇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极为中肯的评价:“有锐气,但不锋利;有想法,但不冒失。是个好苗子。”
“嗯。”张青峰终于抬起头,靠在椅背上,眼中闪过一丝深意,“他刚才说的那个‘玻璃理论’,很有意思。是块好钢,但在教育局那个地方,火候还是差了点。得放到县委办这个大熔炉里,再淬炼淬炼。”
他看着陈思宇,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等他那份材料交上来,如果写得跟说得一样好。你就去跟组织部通个气,走程序,把人给我调过来。就放在综合科,你先带着。”
陈思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立刻就恢复了平静,专业地回答道:“好的,书记,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