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帕萨特悄无声息地滑出那座导航上寻不到的大院。
依旧是来时的车,来时的路,车内的气氛却已天差地别。
我不再是后排座中那个“审查对象”,而是被老周客气地请上了副驾,身后只余一位沉默的司机。车窗外的阳光不再冰冷,暖洋洋地照在脸上,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真实感。
老周没再聊任何案情,只像个普通长辈,问我家在何方,父母身体是否康健。我一一礼貌作答。我知道,这是他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善意,或是一种对刚从风暴中心走出的人的安抚。
车,最终在市委大院门口缓缓停靠。
“江远同志,就送到这里了。”老周对我颔首,“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周主任。”我解开安全带,也对他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并无多余客套,有些事,心照不宣。
我推门而出,站定,转身。
然后,我看见了她。
就在不远处,高大的梧桐树下,林雪宁静静倚靠着她那辆白色甲壳虫。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未施粉黛的脸略显憔悴,带着淡淡的疲惫,腰背却挺得笔直,整个人宛若风雨中挺立的白玉兰。
她没有影视剧里那般焦急张望,只是安静地望着大院门口的方向,笃定我会从那里走出来,仿佛已在此等了一个世纪。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遭的喧嚣——车流的鸣笛、行人的说笑——尽数褪去,世界沦为一部无声的黑白默片。我的眼里,只剩下她。
我迈开脚步,一步步朝她走去。
不过百米之遥,我却像走了很久很久。我走过这几日的煎熬与重压,走过无形的构陷与圈套,走过彻骨的孤独与坚持,最终,来到她的面前。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眼眶瞬间炙热。
她也望着我,清澈如水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一层薄雾。
谁都没有说话。
下一秒,我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怀里微微颤抖,能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清香。
那一刻,我那颗漂泊了九十多个小时的心,终于找到了港湾。
“你瘦了。”她把头埋在我胸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你受苦了”,也非“我好担心你”,而是“你瘦了”。这三个字,却比任何情话都让我心疼。
“让你担心了。”我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我们就这样在市委大院门口,在人来人往的注视下,静静相拥。
良久,她才轻轻推开我,抬手用指尖拂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丝湿润,然后,露出了一个雨后初晴般的微笑。
“我们回家。”她说。
坐上她的车,我才打开那部早已关机的手机。接上充电宝开机,无数的短信、微信和未接来电如潮水般涌入,手机嗡嗡地震个不停。
有几十个王一鸣主任的未接来电,最新一条微信是半小时前发的:“出来了就回个电话。好好休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有临川张青峰书记的。他没打电话,只发来一条长信,信中未问具体何事,只是反复叮嘱要相信组织、稳住心神,字里行间是一个老领导对下属的真切关怀。
还有许多指挥部同事与朋友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关切的询问。
最后,我看到市委陈思宇秘书的微信,信息很简单,只有两句话:
“书记让你好好休息几天。市里的通报,明天就下。”
“有些事,风雨过后,总会更清楚。”
我盯着最后那句话,看了很久。我明白,这不仅是安慰,更是一个政治信号。
次日,我尚在补眠,海州市委市政府的内部通报系统便挂出了一份由市纪委、市委组织部联合署名的《关于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学习江远同志创新性群众工作方法的通报》。
通报以极其正面、肯定的笔调,甚至不乏赞扬地详细叙述了我在处理李继光事件中的所有“创举”,将我的行为定性为“新时期下,党员干部敢于担当、善于作为、心系群众的生动体现”,并号召全市干部学习。
这份通报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海州官场掀起巨澜。前几日所有窃语我“要完”的人都闭上了嘴;那些持观望态度的“中间派”也开始重新思考站位。
真正的“奖赏”,则在一周后悄然来临。
一纸看似正常的人事调动通知下发:主管城建的刘副市长因“年龄原因”不再分管实权部门,转而负责联系市文联、社科联等团体。曾在常委会上附议他对我的发难的几位本土派干部,也均以“干部交流”的名义,调往人大、政协等“二线”岗位。
没有激烈的对抗,没有公开的处分,一切都进行得波澜不惊。
但每个身在局中的人都知道,海州的天,变了。经此一役,魏书记以近乎“阳谋”的方式,彻底统一思想、清除障碍,在海州的权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而我,江远,作为这场风暴的“风眼”,非但没有被撕碎,反而被这股巨力托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我的名字,第一次真正与“担当”、“创新”、“书记的人”这些极具分量的标签紧紧绑定。
车里,雪宁专心开着车。我转过头,看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你是怎么想到让李大爷写那封信的?”我轻声问。
“我没想那么多。”她目视前方,平静地说,“我只觉得这件事不公平,而李大爷是唯一能说出真相的人。我去照顾他,是一个医生该做的。至于写信,我没有引导,只是告诉他,如果你觉得江远是个好人,是个好干部,就把心里话告诉你最信任的‘党组织’。”
我沉默了。这就是雪宁,永远那么纯粹,却又总能直抵核心。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江面与拔地而起的城市天际线。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轻轻握住她放在档位上的手,很暖。
“雪宁。”
“嗯?”
“等这件事彻底平息,我们……就结婚吧。”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展颜一笑,灿若夏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