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柱投下的阴影里,楚嫣然的声音像裹着蜜糖的毒药,轻轻叩击着凌曜的耳膜。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沉默地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废墟间的风卷起尘埃,在两人之间打着旋,仿佛无形的帷幕。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凌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他的视线掠过楚嫣然的肩头,瞥向远处正在休整的队伍。苏玥独自坐在一块倾颓的石板上,微微垂着头,侧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单薄而落寞。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旋即被他强行压下。
楚嫣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底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意,但转瞬便被恰到好处的忧惧所取代。“跟我来,”她低语,“我知道一个地方,暂时是安全的。”
她引领着凌曜,穿梭在扭曲、残破的建筑骨架之间。最终,他们在一处看似完全被废弃的神庙角落停下。几根巨大的石柱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顶盖,地面上散落着不知名神只的碎裂雕像。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丛奇异的植物,它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着断壁,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涩气味的荧光。
“这是‘蚀骨藤’,”楚嫣然注意到凌曜的目光,轻声解释,“它的气息能干扰终焉之地无处不在的‘监视之眼’,虽然效果很弱,但足以掩盖短暂的私语。”她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石墩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凌曜没有坐下,他倚靠在一根冰冷的石柱上,双臂环抱,维持着一个防御与审视并存的姿态。“说吧,你看到了什么。”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楚嫣然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子里瞬间蓄满了水光,那水光背后,是恰到好处的痛苦与难以置信。“上次轮回结束,洪水吞噬一切的时候……我的‘回响’……不知为何与那股毁灭的力量产生了短暂的共鸣……我看到的,不是空白,也不是自身的恐惧……”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我看到了……前世的片段……属于你,也属于他们的……”
凌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催促,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那是一个花园,”楚嫣然的声音缥缈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很美的花园,不像终焉之地这么绝望……暮春时节,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了一地。你……前世的你,穿着墨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龙纹,正站在一株巨大的花树下,似乎在等人。”她描述的细节极其丰富,色彩,气味,甚至光线角度都栩栩如生。
“然后,你等的人来了。是苏玥……她穿着鹅黄色的襦裙,很美,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你看到她,眼神立刻亮了起来,迎了上去……”楚嫣然的话语在这里顿住,她用力咬住下唇,仿佛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凌曜的眉心微蹙。楚嫣然描述的,与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碎片里偶尔闪过的温暖画面,有某种模糊的契合。那个花园,他似乎……确实有印象。
“可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楚嫣然的音调陡然变得尖锐,“萧澈就跟在她身后!他们……他们是一起来的!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而苏玥,她甚至没有看你,她的目光……一直和萧澈交织着,那里面……是默契,是……我无法形容的联结感!”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重新经历了那一刻的冲击:“你似乎想对苏玥说什么,关于家族,关于……联姻?但萧澈打断了你。他上前一步,挡在苏玥身前,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你。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凌曜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紧绷。
“他说……‘凌兄,不必多言了。苏玥的心意,你早已知道。凌家如今外强中干,何必强求?不如成全我们,苏家与萧家联手,自有办法……接手凌家留下的……一切。’”楚嫣然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凌曜环抱的手臂收紧,指节捏得发白。接手凌家的一切?这与他脑海中另一个充斥着背叛与鲜血的碎片隐隐呼应——家族倾覆,众叛亲离。
“然后呢?”他问,声音低沉了几分。
“然后……然后苏玥……”楚嫣然的眼泪终于滑落,她仿佛不忍心说下去,“她……她没有反驳!她甚至……轻轻拉住了萧澈的衣袖,默认了!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但最终……最终她选择了沉默!凌曜哥哥,那不是反对,那是一种默许!默许萧澈对你,对你的家族所做的一切!”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凌曜:“我看到你当时的表情……心碎,难以置信……然后转身决绝地离开……再后来……就是一片混乱,刀光剑影,还有……还有……”她捂住嘴,泣不成声,似乎无法承受记忆中的血腥。
凌曜站在原地,石像般一动不动。楚嫣然的描述,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记忆深处那把锈迹斑斑的锁。那些原本模糊、跳跃的碎片——苏玥与萧澈并肩的身影、家族会议上意味深长的对视、最终时刻刺目的背叛与鲜血——似乎被这条清晰的“线索”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故事链。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蔓延开来,伴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
爱与恨,信任与怀疑,如同两条巨蟒在他心中疯狂撕咬。那个会在他受伤时毫不犹豫施展治疗回响的苏玥,那个眼神清澈、会在战斗间隙对他露出疲惫微笑的苏玥,与楚嫣然口中那个冷漠、权衡利弊、默许他人对自己和家族下手的苏玥,影像不断重叠、又不断撕烈。哪一种才是真实?哪一种才是幻象?
废墟间的风似乎更冷了,蚀骨藤的苦涩气味钻进鼻腔,让他有种作呕的感觉。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涛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很有趣的故事。”他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细节丰富,情感饱满。”
楚嫣然的哭泣戛然而止,她有些错愕地看向凌曜。
“不过,”凌曜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楚嫣然,“我有几个问题。第一,你说那是暮春,海棠花期。前世的那个世界,京都的海棠,似乎因为气候原因,只在初夏盛放。时间对不上。”
楚嫣然瞳孔微缩,立刻辩解:“也、也许我记错了季节,或者是不同品种……”
“第二,”凌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描述我穿的墨色锦袍,绣暗金龙纹。据我零星忆起的碎片,以及对这个轮回世界规则的推测,前世的‘我’,身为家族重点培养的继承人,在非正式场合,尤其是不确定的私下会面中,按族规,绝不可能僭越使用龙纹,哪怕是暗金线。这是大忌。”
楚嫣然的脸色微微发白,交叠的手指绞得更紧。
“第三,也最最关键的一点。”凌曜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你说苏玥‘默许’,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告诉我,在她拉住萧澈衣袖的那一刻,她是用哪只手?拉的又是萧澈的哪只衣袖?她当时的站位,是在我的左手边还是右手边?花园里的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花瓣飘落的方向又如何?”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精准而迅疾。每一个问题都指向极其细微的、在情绪激动时根本无暇顾及的画面细节。
“我……我……”楚嫣然被问得一时语塞,眼神闪烁,慌乱之色溢于言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编造,但在凌曜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她没想到,凌曜在听到如此“震撼”的背叛真相后,非但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反而如此冷静地抓住了细节漏洞。
这种超乎寻常的理智,让她精心编织的谎言瞬间出现了裂痕。
短暂的僵持后,楚嫣然的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怒。“你不信我?”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你宁愿相信那个可能背叛过你的女人,也不愿相信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到的我?好……好……”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泪眼,定定地看着凌曜,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凌曜哥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怀疑。但你总会相信‘蚀梦花’的效果吧?”
“蚀梦花?”凌曜眼神微动。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在终焉之地的传说中,那是一种极其罕见、能窥探内心真实与记忆本源的神奇植物,效果霸道,无人能抗。
“下次游戏,如果遇到……”楚嫣然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你可以想办法找到它,亲身体验一下……看看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记忆回响,到底是什么样子……到那时,你自然会明白,我今天说的,究竟是谎言,还是你不愿面对的……真相。”
她说完,深深看了凌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混合着伤心、失望,以及一丝隐秘的期待。然后,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了这片被蚀骨藤环绕的废墟角落。
凌曜没有阻止她,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深沉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蚀梦花……他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楚嫣然的话,漏洞明显,其心可诛。但那些与他记忆碎片隐隐吻合的感觉,却又如此真实地刺痛着他。
信任的基石已经动摇,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他知道,无论楚嫣然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验证。而“蚀梦花”,似乎成了下一个关键。
风中,蚀骨藤的苦涩气息仿佛更浓了,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充满谎言与猜忌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