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关中平原的冻土就透着股酥松的暖意。郑国渠沿岸的工地上,已经聚起了五千多刑徒,他们大多是被胡亥从骊山释放的,身上还穿着粗麻囚服,可脸上的死气却被春日的阳光晒得褪了大半。
“都搭把手!这石夯得三人抬!”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刑徒吆喝着,额角的汗珠坠在夯绳上,砸出细碎的土花。他原是关中的农户,因欠了赋税被没入骊山,如今能跟着郑国修渠,竟觉得比在家种地还踏实——至少每日三餐管饱,修完渠还能得块免罪文书。
郑国拄着根枣木杖,站在渠坝上清点物料。他身上的官袍洗得发白,袖口还打了个补丁,可那双眼睛扫过堆成小山的夯土、石料时,亮得像含着星子。
“令尹,东边的堤坝地基挖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一个年轻工匠跑过来,手里捧着卷图纸,是昨夜刚修改好的堤坝截面图。
郑国接过图纸,指尖在“夯土层厚五尺”的字样上敲了敲:“告诉弟兄们,这地基要多掺石灰,夯三遍不够,得夯五遍。当年修主渠时偷的懒,如今加倍补上,不然对不起陛下拨的铜料。”
工匠笑着应了。谁都知道,少府这次为修渠拨了足足五十万斤铜,不是用来铸钱,竟是给工匠们打了新的夯具、凿子——那些铜器在阳光下闪着光,看得刑徒们都直咂嘴。
郑国望着远处忙碌的人群,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三个月前,他还在担心胡亥只是一时兴起,可这少年皇帝不仅月月派人送来粮草,还亲自在朝会上拍着案几说“郑国渠是关中的命脉,就是停了阿房宫的最后一块砖,也要把渠修好”。
“令尹,您看谁来了?”一个老仆指着官道尽头,声音里带着惊喜。
郑国抬头望去,只见一队车马正沿着渠畔驶来,为首的那辆马车没挂龙旗,只用玄色帷幔遮着,可车辕上雕刻的云纹,分明是皇家规制。
“是陛下?”郑国有些发愣,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襟。他原以为胡亥至少要等渠修出模样才会来,没想到竟来得这么早。
马车在渠坝前停下,胡亥掀帘下车时,身上穿的不是龙袍,而是件寻常的皂色锦袍,腰间还系着柄短剑——那是始皇帝当年赐给他的,剑鞘上的鎏金都磨掉了大半。
“令尹,别来无恙?”胡亥笑着拱手,目光扫过工地上的刑徒,“看来这渠修得热闹。”郑国连忙躬身行礼:“陛下亲临,实乃我等之幸。渠上诸事,尚在稳步推进,只是还有些细节需再打磨。”胡亥摆了摆手:“令尹不必多礼,朕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这渠的进展,也与大家一同出份力。”说罢,他便走到石夯旁,伸手握住夯绳。刑徒们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喊道:“陛下万金之躯,使不得!”胡亥却笑道:“朕也是大秦的一份子,修渠乃利国利民之事,朕岂能旁观。”众人见他坚持,便与他一同抬起石夯。胡亥虽养尊处优,但此时却卯足了劲,一下又一下地夯着地面。郑国在一旁看着,心中满是感动与敬佩。这少年皇帝,不仅有修渠的决心,更有与民同甘共苦的胸怀。渠畔的春声里,忙碌的身影与飞扬的尘土交织在一起,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正缓缓展开。
郑国连忙躬身行礼:“劳陛下挂怀,一切顺利。”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夯土堆,“按这进度,秋收前定能完工。”
胡亥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朕不是来视察的,就是想看看这水转纺车的样机造得如何了。少府的奏报说,令尹把工匠们都藏在渠边的作坊里?”郑国笑着点头:“陛下消息灵通,样机就在作坊里。原本想着等造好了再请陛下过目,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说罢,便领着胡亥朝作坊走去。
作坊里,工匠们正围着一台崭新的水转纺车忙碌着。水轮在渠水的冲击下缓缓转动,带动着纺车的锭子飞速旋转,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胡亥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睛里满是好奇。
“令尹,这水转纺车当真能比人力纺线快许多?”胡亥问道。
郑国自信地回答:“陛下放心,经测试,这水转纺车的效率比人力高出数倍。若能在关中推广开来,百姓的生计定能改善不少。”
胡亥满意地点点头:“好,朕要让这水转纺车不仅在关中用,还要推广到天下。”他拍了拍郑国的肩膀,“令尹辛苦了,有你这样的能臣,朕无忧矣。”
郑国被他说得笑了:“陛下慧眼。渠边有水力,正好试纺车。”他领着胡亥往作坊走,路过夯土的刑徒时,那些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望着这位年轻的皇帝,眼里却没了往日的恐惧。
胡亥忽然停下脚步,对那个络腮胡刑徒说:“你原是哪个县的农户?”
络腮胡刑徒连忙跪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陛下,小的原是栎阳县的农户。”胡亥点了点头,接着问:“家中还有何人?欠了多少赋税才被没入骊山?”刑徒不敢抬头,如实说道:“家中有老父和妻儿,因去年旱灾,收成不好,欠了十石粮食的赋税。”胡亥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说:“你且安心修渠,待渠成之后,朕不仅免你罪责,还免去你家中三年赋税。”络腮胡刑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激动地磕头:“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周围的刑徒们也纷纷跪地高呼。郑国在一旁看着,心中对这位少年皇帝更多了几分敬意。胡亥又鼓励了众人一番,这才跟着郑国继续往作坊走去,他心中已经盘算着,如何让这渠和水转纺车真正造福天下百姓。
刑徒愣了愣,慌忙跪倒:“回陛下,小人是频阳县的,家里还有三亩薄田……”
“修完渠,就回去种地吧。”胡亥弯腰扶起他,“今年的赋税免了,好好侍弄庄稼,别再欠税了。”
刑徒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周围的刑徒们也都低着头,有几个甚至偷偷抹起了眼泪——他们这辈子,还是头回见皇帝对刑徒说这样的话。
郑国看着这一幕,捋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他忽然明白,胡亥减免赋税、释放刑徒,从来都不是作秀。这少年皇帝心里装着的,是真正的百姓。
作坊藏在渠边的山坳里,隔着层薄纱似的春雾,能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声响。刚走到门口,胡亥就看见三个巨大的纺车正在转动,轮轴带着纱锭飞速旋转,几个工匠正忙着将纺好的棉纱缠成线团。
“陛下您看!”一个老工匠举着线团跑过来,脸上沾着棉絮,“这水转纺车果然神!您看这棉纱,又匀又细,比寻常纺车强十倍!”
胡亥接过线团,指尖捻着棉纱,果然觉得质地紧实。他想起前世江都的织锦坊,那些宫女们日夜不停地纺线,也赶不上这三台纺车的效率。
“好!”胡亥拍着郑国的肩膀,“令尹,这纺车要尽快推广!关中的河流多,每个县都能安上几台。另外,让少府开办织坊,招些无业的妇人来织布,织出的布一半入国库,一半给她们抵工钱。”
郑国连连点头:“老臣也是这么想的。等布多了,还能运到边地,给将士们做冬衣。”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作坊外传来马蹄声。一个内侍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份军报,脸色有些发白:“陛下,上郡急报,匈奴左贤王率三万骑兵,攻破了长城东段的两个烽燧!”
胡亥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他接过军报,指尖捏着竹简,指节泛白——他还是没能阻止战争。
“蒙恬将军怎么说?”胡亥的声音有些发沉。
“蒙将军说,已派扶苏公子率军增援,只是……”内侍顿了顿,“匈奴人这次带了新造的投石机,长城的夯土城墙怕是……怕是难以抵挡。”
胡亥沉默了。他知道匈奴人的骑兵厉害,却没想到他们竟学会了用投石机。看来,这边关的仗,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打。
“令尹,”胡亥转身对郑国说,“修渠的事不能停,但要加快进度。另外,让少府把新造的铜料优先给军器监,让他们赶制弩箭、投石机,送往边地。”
郑国躬身领命:“老臣这就去办。”
胡亥又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内侍匆匆赶回咸阳。马车驶离渠畔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三台水转纺车还在嗡嗡转动,阳光透过纱锭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
他忽然觉得,这纺车的声音,和边关的号角声,原来都是大秦的心跳。一个在后方蓄力,一个在前方搏杀,少了哪个都不行。
回到咸阳宫时,李斯已经在书房候着了。他手里捧着份名册,上面列着赵高党羽的名单,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
“陛下,赵高的余党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李斯将名册递上去,“只是有几个宦官,说是……说是先帝的旧人,老臣不敢擅动。”
胡亥翻开名册,在“中常侍石远”的名字上停了停。这石远是始皇帝的贴身内侍,当年还跟着去过高丽,据说手里握着不少先帝的秘密。
“石远在哪?”胡亥问道。
“在掖庭局抄书。”李斯答道,“他说自己老了,不想再掺和朝堂的事。”
胡亥合上名册:“既然是先帝旧人,就别为难他了。让他继续抄书吧,抄好了送朕一份。”
李斯有些惊讶,但还是应了。他发现,这少年皇帝虽然手段果决,却比始皇帝多了份容人之量。
“对了,南郡那边有消息吗?”胡亥想起赵佗。
“赵佗将军派人送来奏报,说已经招降了三个百越部族,还在南郡开了个盐场,说是……说是效仿陛下的盐铁专卖。”李斯笑着说,“他还说,百越的稻米一年能收两季,若是能引来关中的农具,产量还能再翻一倍。”
胡亥眼睛一亮:“让少府送一批新造的铁犁过去!告诉赵佗,缺什么就说,朕全力支持。”
送走李斯后,胡亥又拿起上郡的军报。他看着“扶苏率军增援”几个字,忽然觉得有些放心。那个仁厚的兄长,在边关待了一年,想必也磨出了些锐气。
“传朕的旨意,”胡亥对内侍说,“命羽林将军率五千精兵,押送粮草和军器,即刻赶往上郡。告诉蒙将军和扶苏公子,粮草军器管够,朕只要他们守住长城,寸土不让!”
内侍领命而去,书房里只剩下胡亥一人。他走到舆图前,指尖从咸阳划到上郡,又从上郡划到辽东。那道蜿蜒的长城,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了一条巨龙,而他,就是那个握着龙首的人。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胡亥想起渠畔的那些刑徒,想起作坊里的水转纺车,想起边关的将士们。他们就像这春雨,看似柔弱,却能滋润大地,让整个大秦焕发生机。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来人,笔墨伺候。”胡亥走到案前,铺开帛书。他要写一封信,不是给蒙恬,也不是给扶苏,而是给天下的百姓。
他想告诉他们,苛政已经结束了;他想告诉他们,只要好好种地、织布,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想告诉他们,大秦的长城,会永远保护着他们。
笔尖落在帛书上,墨香混着春雨的湿气,在书房里弥漫开来。胡亥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这封信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但他相信,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天下的百姓都会明白,他这个皇帝,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雨还在下,可咸阳宫的灯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因为在这座宫殿里,一个年轻的皇帝,正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个他决心要拯救的帝国。
而远方的渠畔,水转纺车还在嗡嗡转动,像是在为这个崭新的春天,唱着一首无声的歌。
那歌声里,有泥土的芬芳,有棉纱的洁白,还有一个王朝,重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