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临河县的轮廓便在飞速后退的景色中模糊成一片灰影。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清晨的湿气,将那座充斥着贪婪与龌龊的小城彻底抛诸脑后。
车内,青鸾并未假寐,借着车窗透入的微光,她再次于脑中细细梳理着临河县令赵德柱父子无意间泄露的线索——军械、账目等信息。目前尚不清楚有何用,但情报这个东西,多多益善。
张猛偶尔回头瞥一眼紧闭的车帘,心中疑虑更深。这位“蓝羽”姑娘,在县令府中比计划多停留一日,出来后却讳莫如深,其心思之缜密,行事之老练,绝非常年岁少女所能及,这份伪装功力令人心惊。若非亲眼见过她凌厉的身手,此刻车中这位,任谁看去都只是个命运多舛、前往京城投亲的小姑娘。
越靠近神京,官道愈发宽阔平整,可容数驾马车并行。沿途城镇鳞次栉比,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香料、食物与脂粉混合的繁华气息,与北漠的苍凉、边城的粗犷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浸透着权力与财富的奢靡躁动,无声地宣告着帝都的与众不同。
十余日后,巍峨如山岳的神京城墙终于横亘于前。青灰色的墙砖饱经风霜,高耸的城楼睥睨四方,巨大的城门洞开,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流,喧嚣鼎沸,彰显着大晟心脏无与伦比的磅礴气象。马车随着缓慢移动的车流通过戒备森严的城门,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按照指引,马车并未在景王府气势恢宏的正门停留。那朱漆大门上密布着碗口大的铜钉,两侧矗立的石狮威猛肃穆,持戟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然之气。马车绕行至东侧门,此处虽不及正门威严,却也规制严谨。青鸾一眼便看到韩主事静候在门前。
青鸾虽未女扮男装,但为了方便还是身着一身玄色长袍,腰间紧束,墨发高束。这身打扮配着她立体的五官显出几分英气。
她刚走下马车韩烨便迎过来,微微躬身说道:“老奴韩主事,恭迎小姐。”
蓝羽点了点头,微微欠了欠身说道:“韩管事,以后在王府还得麻烦韩主事。”
“小姐客气了,一路舟车劳顿,小姐先随我入府休息。”韩烨说完,示意身后候着的管家先行安置张猛、李胜,随即遣退了随从,独自引着青鸾踏入王府。
一入府门,景象豁然开朗。与其说这是一座府邸,不如说是一座精心构建的园林宫殿。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宽阔笔直,通向层层叠叠的院落深处。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无不极尽工巧。抄手游廊曲折回环,连接着各处楼阁亭台,廊柱上彩绘着祥瑞图案,栩栩如生。庭院内,奇石罗列,花木扶疏,看似随意的布局却暗含章法,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与草木清气混合,静谧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尊贵与压迫感。
青鸾沉默地跟在韩烨身后,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一切。她想起曾经去过的栾城州府,已是她觉得颇为气派的地方,可与眼前这景王府相比,简直如同乡野村舍与琼楼玉宇之别。心中不禁暗叹,这便是天家贵胄的威仪,是权力顶端才能享有的极致荣华与森严等级。
待进入王府后,蓝羽见周边无其他人时,便右手握拳轻触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暗卫见面礼。“韩主事。”
“自今日起,你便是蓝羽。”韩烨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破了沉寂,语调平稳,不带丝毫感情,“景王殿下于北漠所收的义妹,忠烈之后。你的兄长蓝青,为护主捐躯,殿下感其忠义,特将你接至京中抚养。”他脚步不停,继续说道,“既为此身份,日后言行举止,皆需符合规制。行礼、衣着、谈吐,皆非往日。见我,亦不必再行暗卫之礼。”
青鸾默默记下,低声应:“是。”
韩烨稍顿,补充道:“在府中,你是主子,我为主事。主仆之分,不可僭越。”
这话让青鸾微微一怔。主子?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韩烨名义上的“主子”。多年来,服从命令、隐匿行踪已是刻入骨髓的习惯,如今骤然要转换角色,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真正的“主子”该是何等模样?她脑海中浮现出萧景玄的身影,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不怒自威的气场,想必才是天家血脉的真正体现。
韩烨见她沉默,以为她担忧礼仪,便道:“规矩方面不必心急,殿下早有安排,不日便有宫中出来的嬷嬷与京城名师入府教导。”
青鸾想的却并非仅是礼仪,更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转变。她正思忖间,韩烨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心头一沉。
“殿下特意交代,你入京后,需潜心学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乃至中馈管家之事。一切,皆按京城名门闺秀的标准来。”韩烨语气加重了几分,“往日那些舞刀弄枪之事,非必要,不可再显露于人前。你那一身武艺,留着防身足矣。”
青鸾猛地停住脚步,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迷茫与错愕:“殿下……为何做如此安排?”她多年苦练,历经生死,才练就这一身足以傍身亦可用于执行任务的武艺,如今竟要她弃武从文,去做那劳什子的名门贵女?这简直比让她再去执行一次危险任务更令人无所适从。
韩烨想到不久前收到的北漠密信,信中殿下再次强调了此事,严禁蓝羽涉足朝堂纷争。并且信上还说要使其性格活泼开朗,他亦不明殿下深意,只沉声道:“殿下自有考量,非我等可妄加揣测。待殿下凯旋回京,你自会知晓。”说完后停顿片刻才补充道:“殿下还强调说性格要活泼开朗些,想必是伪装术!”
听他如此说,青鸾明白自己的任务,伪装京城贵女!
未容她深想,韩烨已引她来到一处题着“兰汀水榭”匾额的独立院落前。此院位置显然经过精心挑选,既相对独立,又不远离王府中心区域。
“这兰汀水榭,便是殿下给你安排的住处。”韩烨说道。
院门前,两名衣着体面的婢女早已垂手恭候。见到二人,立刻上前,盈盈拜倒:“奴婢采薇(墨画),见过小姐。”
韩烨看向蓝羽:“这是你的贴身婢女,日后负责你的起居事宜。”
青鸾看着眼前两名陌生的少女,下意识地便想拒绝。她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有人近身伺候。先让两婢女退下后才对韩烨说:“韩主事,我独自一人惯了,有婢女反觉不便……”
“小姐,”韩烨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是景王的义妹,身边岂能无人伺候?仅这兰汀水榭的日常打理,便需数人。殿下体恤,言你先适应,后续再添置人手。再者,”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入京的消息,不出两日,京中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届时拜帖、邀约必定纷至沓来。你或可推拒一两次,却不可次次都闭门谢客。从你踏入京城这一刻起,你的一言一行,便不再只代表你个人,更关乎景王府的颜面,关乎殿下的声誉。”
一番话,将青鸾所有推拒的言辞都堵了回去。她看着韩烨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心知这便是任务的一部分,是她作为“蓝羽”必须承担的责任。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掠过心头,但终究化为沉默的接受。
韩烨见她不再反驳,语气稍缓:“今日你先好生休息,熟悉熟悉环境。明日辰时,至王府后院前厅,我再与你细说府中情况。”说罢,转身离去。
待韩烨走远,青鸾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步入这方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兰汀水榭。
仅仅绕着院落走了一圈,她便再次被震撼。这哪里是一个庭院,分明是一座五脏俱全的微型园林,其规模与精致程度,堪比现代一栋豪华别墅。院中引活水成池,池畔设敞轩水榭,可供观景品茗;一侧有小巧的赏花亭,四周遍植奇花异草,许多她连见都未曾见过,想来必是名品;另一隅堆砌着玲珑假山,山上建有望月小台,以曲廊与主屋相连。假山旁甚至还有一小片翠竹,风过处,沙沙作响,更添幽静。
房屋更是众多。她的主屋极为宽敞,内分三进:最里是卧房,铺设着锦帐绣被,家具皆是触手温润、纹理华美的金丝楠木所制,梳妆台、衣柜、箱笼一应俱全;中间是待客的厅堂,摆放着成套的黄花梨木桌椅,多宝阁上陈列着玉器、瓷瓶等雅致摆件;外侧则是一个小巧的饭厅。主屋两侧各有耳房,一间是布置舒适的净房,设有沐浴用的巨大木桶,另一间则是值夜丫鬟的居所。
紧邻主屋的东厢房被布置成了书房,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已摆满了各类典籍,宽大的书桌临窗而设,笔墨纸砚俱全。书房一角设有一张舒适的矮榻,榻上小几摆放着一副质地上乘的棋盘与冷暖玉棋子。另一侧空阔处,则设有一张琴案,案上安放着一架古琴,琴身色泽沉郁,纹路古朴,以青鸾有限的见识,虽不识其来历,也知绝非凡品。
西厢房则空置着,似是预留待客之用。
每一处细节,从家具的用料、工艺,到摆设的瓷器、玉器,再到帷幔的质地、色彩,无不彰显着极致的考究与奢华。青鸾行走其间,指尖拂过冰凉的玉器、光滑的木料,看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景象,竟有些恍惚。
这就是权贵的生活吗?与她过去那些在泥泞中挣扎、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简直是云泥之别。幼时为温饱苦苦挣扎,稍大些入了暗刃,虽不再挨饿受冻,却也终日与训练、任务、危险为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置身于这般锦绣堆中?
她缓缓走到卧房内的软榻边坐下,身下是柔软的丝绸垫褥,触感细腻。环顾这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房间,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她。并非她被这奢侈所吓到,而是这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难以适应。世人追逐权势富贵,她此刻,似乎窥见了其中答案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