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刘禅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稳。
连日的忧思仿佛都消融在了这场酣眠里。
看着炭盆中早已冷透的纸灰,他嘴角牵起一丝无声的笑意。
是个识趣的聪明人。但愿昨夜没惊着他,年迈之人,何苦再为难他呢?
他将脑海中关于“九锻钢”那点不甚详尽的记忆悉数整理出来,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一卷新竹纸上,随后仔细夹进了昨日那叠令他急火攻心的“计算数据”之中。
所知虽不全,但总能指明个方向。届时交给蒲元,若能借此将兵刃再锤炼得锋锐几分,便是大幸!
刘禅匆匆赶往神农院,袖中的竹纸册子棱角坚硬,一路硌得他手腕生疼。
这兴复汉室的路,每一步都踏得如此艰难。
蒲元远远望见皇帝步履匆忙,心下先是一惊,赶忙迎了上去。
刘禅屏退左右,将昨夜之事细细道来。
蒲元听着,心下却是了然。昨日自己沉浸于技术精进之喜,众人情绪亦高涨,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未曾点破。
铁料匮乏、木炭短缺的窘境,他早已心知肚明。唯独对这冶铁锻造之术,他有十二分的把握,自认天下无出其右者。
此刻见年轻的皇帝眉宇紧锁,忧形于色,蒲元自己也跟着心急如焚,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宽慰或解决的法子。
君臣二人相对而立,一时竟陷入了沉重的静默。
忽地,蒲元目光被御案上一卷手札吸引,上面布满了奇异的符号,不由得脱口问道:“陛下,此乃何物?”
“此乃‘阿拉伯数字’。”刘禅答。
“阿拉伯?”蒲元愈发困惑,这名字闻所未闻。
刘禅只得将昨夜对丞相说过的话又耐心解释了一遍。毕竟前世数十载教书生涯,讲解这些基础概念于他而言驾轻就熟。
蒲元不愧为当世奇匠,略听解说,眼中便焕发出悟得的神采,当即也顾不得礼仪,蹲下身就以指代笔,在地上演算起来。
至于这些符号的来源,刘禅自然也一并归之于“天授”。
昨夜相父既已为他铺好了台阶,此时顺水推舟,正好省去诸多解释。
这数字本是印度人所创,几经流转传入四方,世人却皆称其为“阿拉伯数字”。
刘禅心中不禁为真正的发明者“阿三”默哀了半秒。
蒲元并未察觉皇帝这片刻的走神。他早已习惯陛下身上不时显现的“天授”之能。
对他而言,知识从何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没有用。
既然是有用之学,一味追根溯源,反而落了实践的下乘。
更关键的是,他对皇帝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
若只是一两件神异之事,或可归为巧合,但如此多的奇迹接连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那此人必是得天所厚。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
这无形中也替刘禅省去了许多麻烦。他一面承继着先帝“仁德”这块金字招牌,一面又将这招牌擦拭得愈发明亮。
世人向来难以对仁厚之君心生疑窦,更何况是执掌天下的至尊?翻遍史书,帝王异相层出不穷:或赤乌衔书,或白虎踞殿。
今汉室得此明主,恰似久旱逢甘霖,只需感激天降甘霖,何必追问云雨来处?
蒲元完全沉浸在这些奇妙的符号中,竟暂时将迫在眉睫的冶铁难题抛诸脑后。
他全神贯注地研习,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抬头求教,刘禅则不厌其烦,一一悉心解答。
不过半日,蒲元已将那些符号掌握得七七八八,运算虽仍显生涩,却已初具模样。
末了,他如同昨夜丞相一般,整肃衣冠,郑重其事地向刘禅行了一个大礼,由衷叹服道:“陛下真乃神人也!”
刘禅赶忙伸手将他扶起。
若在从前,借用这些后世学识他或许还会心有忐忑,视作剽窃。
如今却再无半分负担。先进的学问,能拿来用便是造化,只要能推动这时代向前,让华夏屹立于寰宇之巅,是偷是借,是圣是贤,又有何妨?
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刘禅只觉得心安理得,甚至隐隐有种推动历史的使命感。
数字之事暂告段落,话题终又回到冰冷的铁器之上。
刘禅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案几,声声沉重,诉说着内心的焦灼。
蒲元却忽然笑了。
刘禅眉头一拧,面露不解。
蒲元执礼道:“一万柄陌刀,需三十万斤精铁,此数无误。”
“然则……”刘禅叩击的指尖一顿,心中微紧:“爱卿快讲!”
蒲元展袖,遥遥指向远处高炉的方向:“正因陛下所创之新法。”
说罢,他取来纸笔,“请陛下稍候片刻!”
刘禅颔首,目光紧随着蒲元的笔尖。
蒲元伏案,运笔如飞,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托腮沉吟。
约莫一刻钟后,竹纸上已是密密麻麻写满了算式与符号。
最后,他将关键数据仔细誊清,再三核验无误后,恭敬地呈到刘禅面前。
册页之上,所列分明:
一、损耗对比
原需用料:
矿石三百零四万斤、生铁六十万斤、精铁三十万斤
木炭四百二十万斤、伐林一万零五百亩(约七平方公里)
现需用料:
矿石一百三十四万斤(省六成四)
生铁三十七万五千斤(省三成七五)
精铁三十万斤(不变)
木炭一百五十万斤(省六成四)
伐林三千七百五十亩(约二点五平方公里,省六成四)
蒲元一一指陈,声音沉静:“灌钢法以生铁、熟铁合炼,反复锻打,耗损已从五成降至二成。”
“高炉经陛下指点改造,熔矿之效倍增,生铁损耗也从五成减至三成。”
“燃料配比更为精进,原先七斤木炭炼一斤铁,如今四斤便可成事。”
“是故矿石总量虽表面增加,实未增多。”
言至此处,他却忽然低下头,唇齿微动,似有未尽之语。
刘禅察觉有异,温声问道:“爱卿为何如此?”
蒲元默然片刻,话在口中几番回转,终究难以出口。
他清晨便得报陛下因国事忧急,竟至晕厥,当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半晌才缓过神。本欲即刻入宫问安,不料圣驾亲临。
此刻观皇帝气色虽稍缓,但若再将那坏消息和盘托出,他真怕皇帝再受刺激。他悄悄抬眼,目光掠过皇帝清减的面庞。
犹记得初见时那张尚带圆润的脸,如今竟连颧骨都清晰可见,眼下的青黑更是难以掩饰。
刘禅似有所觉,压下心头隐隐的不安,摆手强笑道:“爱卿但讲无妨,朕还撑得住。”
他此刻心中其实已稍感宽慰。
蒲元这一番核算,竟将各项耗损削减过半有余。
虽仍是一笔巨资巨物,较之昨日那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已是云泥之别!
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昨日忧思过度,竟完全忘了新式冶铁法与灌钢法对材料的巨大节约效用。
蒲元偷觑皇帝神情,见其尚能支撑,暗咬牙关,又是一声沉重叹息!
刘禅刚稍放松的心绪又被这声叹息揪紧:“爱卿这般模样,究竟为何?”
蒲元沉默良久,额头几乎要渗出冷汗。终是硬着头皮,声音干涩地道:“臣……臣所核算,乃是基于使用南中台登县所出之优质铁矿……”
“彼处之矿,尚有库存储备,且质地极佳,取用便宜。”
“然则,若……若改用国内其他矿脉所出之铁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续道:“其含铁量……远不足四成,杂质颇多,尤以硫磺为甚……锻造难度,恐数倍于台登精矿……”
他紧张万分地盯着皇帝,声音愈发低沉:“那般损耗……恐怕……恐怕要翻着番地往上涨……”
刘禅闻言,怔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刚才泛起的那一丝宽慰瞬间荡然无存。
他甚至没留意到蒲元已将他刚传授的阿拉伯数字运用得如此纯熟自然。
蒲元见皇帝虽面色发白,身形微晃,却并未晕厥,忙用衣袖急急擦去额角滚落的汗珠,暗自松了口气,心却依旧高悬着。
刘禅虽心中早有最坏的预料,但亲耳听闻这确认的消息,感受终究截然不同。
他只觉额角两侧青筋突突直跳,一股沉重的胀痛蔓延开来,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蒲元见皇帝神色瞬间黯淡下去,唇色都浅了几分,忙搜肠刮肚地寻找能宽慰君心的话:“陛下!亦……亦有好消息!”
“哦?何喜?”刘禅声音里透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疲惫。
“万柄陌刀锻造之期,经臣依新法反复核计,原需三载之功……”
“现今……八月足矣!”
刘禅闻言,极力想扯出一个笑容来回应这份“喜讯”,以免寒了臣子之心,但那笑意却未能到达眼底。他的思绪早已飘远:
灌钢法虽大幅缩短了周期,现有高炉也已改造,可大规模冶铁锻造终究是拿人命和钱粮堆砌的险事……
国中技艺娴熟的铁匠、淬火工,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余人……他抬起手,用力揉按着鼓胀刺痛的太阳穴。
蜀汉缺的,何止是铁?盐、硫磺、甚至足够的人手口粮……无一不是捉襟见肘。
而南中的叛乱,像一根毒刺,死死卡住了台登铁矿的供给咽喉……平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案上那幅舆图,台登的位置刺眼地沉默着。
刘禅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又问出一个关键问题:
“依此计算,国中现存生铁,可支用几时?”
蒲元立刻回答:“仅……仅三月之数。”
恰在此时,丞相诸葛亮携陈到、赵云二位将军步履匆匆地赶到了神农院。
蒲元赶忙将方才核算所得的竹纸呈给丞相。
然而众人之中,唯有诸葛亮能立刻读懂上面那些奇异符号与算式结合的奥妙。
赵云与陈到二位老将军,虽识字,却对这些鬼画符般的“天书”一头雾水。
二人倒也未立刻追问。眼下国之大事要紧,此等工匠之术的细节,原非他们所长,他们只需知道结果便可。
蒲元又向丞相细细解说了一遍。诸葛亮听罢,眸中精光一闪,已是通透。耗材竟能节省过半以上!此乃实实在在的巨利!
赵云陈到仍似雾里看花,但对视一眼,心中却明白了一点:昨夜陛下还忧心到要裁撤军备,如今既耗损大减,看来神刀营的规模或许不必削减得那般厉害。
这对武将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谁不愿麾下尽是精兵利刃,沙场建功,青史留名?
然而,短暂的喜悦之后,沉重的现实再度压上心头。即便损耗减半,核心的困境依然如巨石挡路:铁矿来源、巨量木炭、熟练工匠……诸般资源,仍旧匮乏到了极点!
诸葛亮心中飞速盘算,手指无声地在袖中掐动,旋即缓缓摇头,面色凝重。
刘禅与蒲元默然不语,空气再次凝固。
陈到赵云虽未能全然明了局势之复杂,但察言观色,也知此刻绝非乐观之时,皆屏息凝神。
诸葛亮心念电转,无数对策在脑中翻腾,因急于回去厘清思绪,制定方略,便起身告辞,脸色沉静如水。
刘禅没有出言挽留,他知道相父需要时间和安静。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多言。
刘禅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他的相父思虑周详后主动来找他,等待那个最适合发力、代价最小的时机自然成熟……
这段日子,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确实被迫飞速成长了许多,渐渐深刻体会到,成大事需顺势而为,需天时、地利、人和共振,而非凭一腔热血一味强求。
回到丞相府,诸葛亮即刻摒退闲杂,埋首于案,甚至连袍袖沾染了墨迹也浑然不觉。
直至深夜,烛火摇曳,面前铺开的纸上,赫然列着几个触目惊心、力透纸背的大字:
无铁!无炭!无硫!无盐!无工匠!更无人!什么都缺!
他眼中寒光陡然锐利如刀锋。陛下先前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属实!是时候对那帮蛀空国本的豪强动刀了。
至少得先挑一两个最肥、最跳脱的下手,不见血,不立威,此事绝无可能推进!
铁矿更是眼下的死生之地。必须立刻派遣绝对可靠的心腹大将,率精兵强将奇袭台登,不惜代价,三个月内必须夺回并恢复至少部分供应!
蒲元说得再明白不过:蜀中现有矿源品质低劣至极,纵有新技术勉强弥补,人力物力的消耗亦会成倍增加,实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先整内肃贪,再平南中叛蛮,再图关中氐羌,而后北定中原,还于旧都!”
诸葛亮在心中一字一句地默念,每一步都清晰无比,每一步都势在必行,不容有失。
刘禅所带来的这些跨越时代的见识与技术,像一把钥匙,为诸葛亮打开了另一扇门,让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天下一统”的可能性。
它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仅凭信念支撑的悲壮梦想,而成了一条虽有万难、却似乎清晰可见、可供步步为营去跋涉的征途。
不知从何时起,那股长久以来萦绕在他心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沉重悲怆感,正在悄然消散。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推演算计中,一条荆棘遍布却目标明确的战略路径变得越来越清晰。
最令他感到心惊,甚至有一丝隐秘敬畏的是,这条他呕心沥血推算出的路径,其核心框架与最终目标,竟与陛下先前所言高度契合,甚至分毫不差!
即便睿智如他,此刻也不得不从心底深处感到一种震撼与折服:这绝非巧合所能解释。
或许……真该彻底摒弃旧念,重新审视这位他一直竭力辅佐、守护的年轻君主了?毕竟,除了“天命所归,圣君临世”,还有什么能解释这接连发生的一切?
夜已极深,诸葛亮终于吹熄烛火,安然躺下,不再似以往那般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往日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逆天而行的极致沉重感,已然消散大半。
梦中,他的决心已然铸成:明日,便要去觐见陛下。时机已至,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