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堵在门口,矮壮的身子霎时吞没了门框里漏进的大半光线,灶房猛地暗了下去。
他只一步就跨进了门坎,张兴学认出是河对岸的重九叔,忙撂下碗站起身,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重九叔!”
娘正弯着腰搅锅,此刻直起身转过来,木然的脸上瞬间绽出热络的笑:
“呦,是重九呀!”
来人先冲张兴学善意地点点头,目光一落到他娘身上,脸上立刻堆满殷切的笑,声音洪亮有力:“嫂子!张大哥在吗?”
张兴知觉出他像是有事要谈,知趣地端起碗钻进里屋,蹲在地上,吸溜吸溜地喝着粥。
灶房传来压低的交谈声,絮絮叨叨,听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终于没了声息。
里屋僻静,张兴学吃得安心。
他心想,重九叔该是没瞧见自己碗里的东西,这么一想,心里才踏实了些。
重九叔家和他家关系近,时常走动。他们家田地多些,光景也宽裕。
方才虽只照了一面,那张脸同样沟壑纵横、晒得黝黑,但脸上的肉却比爹娘丰腴不少,气色更是红润。
张兴学很快喝完了粥,虽不情愿去灶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进去时,娘仍埋着头忙活,重九叔早已不见踪影。
“娘,重九叔呢?”他问。
娘头也不抬,声音有些发闷:“走了,找你爹有事。”
“哦,啥事儿?”张兴学忍不住好奇。
“他没细说!”娘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好吧……”张兴学讪讪住口,又问,“爹去哪儿了?”
“下地了。”
张兴学说:“那我去帮爹!”
娘这回转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用,你好生歇两天。”眼神里有一种他读不懂的复杂。
张兴学本就不太想动,心里悄悄一松,顺势应了。
这时娘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小心:“这次……能在家住几天?”
张兴学心里盘算着,虽有半月假期,但来回路上就得刨去十二天。
“三天,”他答。来时拼死赶路,五天就到了。回去得多预留一天,不能再像来时那样狼狈。
娘“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像一根被无形拉直的线,绷着一声沉甸甸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张兴学喉头猛地一哽,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
他狠狠想起皇帝的话:“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总困于儿女情长!”
他觉得这话在理,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劲逼回去。就在这时,他心头猛地一空:我的佩刀呢?
昨晚实在太累,竟把这性命般的东西忘了!顿时懊恼得无以复加。
明明记得是和包裹一起放在凳上的——急扑过去一看,凳面空空如也!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找什么呢?”娘见他像没头苍蝇般乱转,急忙问。
“我的……我的刀……”张兴学压着嗓子,气音嘶嘶,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娘没听清。他凑到耳边,声音绷得紧紧的:“我的刀呢?”
娘这才听明白,嘀咕道:“什么刀?”
张兴学急得两手乱比划。娘总算会意,引他进了里屋,在旧箱笼最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物:“这个?”
张兴学一眼认出,那口堵在胸口的气才长长舒了出来,一把接过,连声道:“正是!正是!”
“噌”一声,他将刀抽出一截,霎时寒光流泻,刺得人眼珠发痛。他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检查每一个纹路,指尖珍惜地拂过冰冷的刀身,压低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狂热:“娘,你看,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
娘被那凛冽的寒光一逼,下意识后退两步,旋即又迟疑地凑上前,眯着眼细细打量,语气里全是怀疑:“这铁疙瘩……真那么快?”
张兴学目光灼灼地盯着刀,用力点头,“快!削铁如泥!”
娘脸上写满了不信,她这辈子,锅铲都磨钝了多少把,还没见过什么能削铁如泥的神物。
张兴学见她不信,一股急躁混着表现欲猛地窜起,“娘,我试给你看!”
说着,他抢先拉开后门,快步走进小院,左右张望——没人!
眼见地上扔着半截老竹,他立刻摆正,用脚踩稳,然后回头看向娘,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娘,你看好了!”
话音未落,刀已出鞘!只见一道寒芒如电闪过,撕裂空气发出短促的锐响!
“嚓!”
那截竹子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娘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半晌合不拢,瘦小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这么利?”
张兴学重重点头,语气里是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是皇帝陛下弄出来的好宝贝……哥在战场上,用的就是这玩意杀敌……”
他兀自说得起劲,却忽然发觉身边没了动静。
他扭头细看,心里猛地一沉——只见娘面色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像秋风里的枯叶般簌簌抖动着,几乎站不稳。
张兴学慌忙扔下刀抢上前将她搂住,那瘦小佝偻的身子硌在他怀里,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刺得他心口酸涩难当。
他顿时全明白了,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他,连声安抚:“放心!娘!放心!哥没事!哥本事大着呢!”
“你知道的,哥从小机灵,最知道躲闪,绝不会有事!”
娘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泪水在里面蓄积、打转,颤声问:“小五……你跟娘说实话……你将来……是不是也要拎着这刀……上那边去?”
张兴学一下子被问住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讷讷地、迟疑地摇头。
他想说自己是神农卫,应该不用上前线……可这话虚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娘眼眶里蓄着的泪霎时决堤,滚烫地砸落下来。
张兴学彻底慌了手脚,又是笨拙地给她擦泪,又是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什么“保证平安”、“绝不冒险”的好话赌咒发誓地说了一箩筐,娘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张兴学心里那份悔恨几乎要溢出来,这些东西真不该给她看的!自己一时忘形,嘴上痛快,却生生揭开了她心底最血淋淋的恐惧。
他赶紧搜肠刮肚,讲哥哥如何聪明、如何一次次化险为夷,反复保证哥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直说得口干舌燥,娘的情绪才慢慢缓和,只是惊惧过后,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笼罩了她。
张兴学搀着娘回屋坐下,两人相对无言地静坐了片刻。娘又挣扎着起身去忙活了,仿佛只有让手脚不停,才能勉强按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恐慌。
张兴学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茫然,这突如其来的空闲让他手足无措……没法子,他只得掏出皇帝编的《兵法百条》硬啃起来,认得的字不多,就陛下写的这个还能连蒙带猜读个大概……
爹直到天色擦黑才回来,这极不寻常,往常这个时节他绝不会忙到这么晚。
外面黑漆漆的,独身一人,实在不安全。
简单准备吃饭,娘端到张兴学面前的,依旧是一碗黄澄澄、亮晶晶的粟米粥。
张兴学目光飞快地扫过爹娘的碗——还是那黑乎乎的野菜糊!
他心里像被狠狠揪了一把,酸涩直冲鼻腔,二话不说,端起自己的碗就往他们碗里拨去大半!
爹娘顿时急了,连忙伸手想拦。张兴学语气激动起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你们不吃,我这碗也搁着!谁也不吃!”
他们深知小儿子的倔脾气,那是说一不二,两人对视一眼,手僵在半空,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又心酸的叹息,默默收回了手。
一家人埋头吃饭,爹娘吃得极慢极珍惜,仿佛要把每一粒米、每一口粥的滋味都咂摸进心里去。
匆匆吃完,等娘收拾停当,爹把张兴学和娘叫到跟前,粗糙的手掌互相搓了搓,脸上带着一种极复杂难言的神情,混合着迟疑、意外,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隐秘兴奋,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
“重九今天来……是想说……想把他家小女儿……许给咱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