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张兴学说得有鼻子有眼,赞许之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张家的大小子,真是了不得!出息大了!”
张兴学望向岳父岳母,他们脸上红光焕发,喜色几乎要滴落下来,映得周遭都暖烘烘、红彤彤的。
他心底却像有只猫在挠,只盼着这场合快些结束,好抱着媳妇温存。
奈何众人兴致如烈火烹油,越烧越旺,特别是岳父岳母,嗓门一声高过一声,话头猛地一转,竟径直钉在了皇帝与丞相的秘闻上。
他喉头一哽,支支吾吾,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一股热浪冲上脸颊,他既不愿当头浇灭大家的兴头,更不敢拂了岳父岳母灼灼的期盼,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己肚里那点货色,实在浅薄得可怜。他只得含糊地摇头又点头,额角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张兴学眼神飞快扫过众人,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如同晴空下飘来的一小片阴云。
若是被当成故意拿乔、装腔作势,那才真是弄巧成拙!虽然大伙儿嘴上还笑着,但那一道道目光却愈发滚烫,分明是在无声地催促。
他尤其看见媳妇那双乌黑澄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崇拜与渴求,像夜星般亮得灼人。
张兴学暗自一咬牙,把心一横——管他呢!横竖自己也算远远瞥过几眼,那两位至尊至贵的人,模样总归逃不脱一个脑袋两条胳膊,难道还能生出三头六臂?只是那种摄人心魄的威严气度,他搜肠刮肚也难形容万一。
况且,就算照实说了,眼下这光景,谁又肯信?至于那些事迹,真真假假,多是道听途说,可应付眼前这场面,怕是足够了!反正大伙儿知道的绝不比他多,真假黑白,还不是由他分说?
于是,他索性心一横,将脑海里神话志怪里仙君帝王的形象与那两位的身影狠狠糅在一处,添油加醋,滔滔不绝地讲演开来。
倒也不算全然吹嘘——每每思及皇帝陛下,那光辉万丈的身影总叫他心驰神遥,一股热流自胸腔涌起。
言罢,他偷偷抬眼打量:岳父岳母、爹娘、媳妇,一个个眼睛瞪得滚圆,呼吸又粗又重,胸膛剧烈起伏,面皮涨得通红。
张兴学心头一喜,知道火候到了,索性放开了胆子,趁热打铁,将听来的、瞥见的、关于皇帝的零碎琐事,无论真假,全都说得斩钉截铁,活灵活现。
仿佛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他亲身侍奉在侧目睹的一般。他信誓旦旦,盛赞陛下如何勤政爱民,便是用膳也极其简朴,不过一荤一素一汤——这事倒千真万确,成都百姓无人不晓。
说到此处,他腰杆挺得更直,语气愈发铿锵,仿佛自己日日守在御膳房旁观。仔细一想,这岂能有假?他确在神农院亲眼见过陛下用膳,就是这般简单!
一番话毕,张兴学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浊气,再次环视众人。
只见无人不唏嘘喟叹,一边摇头感慨,一边咧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不住地喃喃:“圣明天子啊!真是圣明天子!咱们的好日子,有盼头了!”
此时,一个洪亮却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国有如此明君,实乃天下万民之幸,苍生之福也!”
张兴学循声望去,只见一向沉默寡言、颇具文气的张叔公,此刻松弛的眼皮耷拉着,昏黄凹陷的眼眶里竟闪烁着泪光,黑黄的面皮泛起激动的潮红。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目光齐聚于老人身上。
张兴学心头一震,暗叹:果然读书人就是不同,这话说出来,水平立刻拔高一大截,竟与学宫里夫子们的议论一般无二,真有分量!
众人如梦初醒,连声应和着老人,“以后天下必定太平了!咱们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张兴学此刻心潮澎湃,暗下决心,回到学宫定要发奋苦读,方能不负此等盛世。
气氛沉静了片刻,仿佛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美好的憧憬之中。随后,忽然间,所有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张兴学身上。
他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众人这是彻底信服了他!张兴学自知话里掺了不少水分,有些地方更是肆意渲染,每每说到那些夸张处,脸颊便忍不住暗暗发烫,可心底却涌起一股压不住的狂喜。
那种被众人围捧、敬慕、赞叹的感觉,如同饮下烈性的陈年佳酿,让他晕乎乎、飘飘然,陶然欲醉。
但他脑中尚存一丝清明,猛地警醒:关乎真正的机密,他可是半个字都未曾泄露!
他随众人沉默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只听大家七嘴八舌,话题不知怎地又绕回了自家身上。
他不禁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众人虽看似同父母闲话家常,眼角的余光和话里的意味,却总在自己身上打转。
从那些话语中,他品出来,他们起初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位大哥,兄长尚未成家,如今又升了官,见过天颜,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说着说着,便成了“张家祖坟怕是喷了火,冒了青烟喽!”
这时其他桌的宾客也陆续吃完,纷纷围拢过来。
张兴看见爹娘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红光满面!不少人热切地打听他哥哥何时归来,近况如何?甚至争相推荐起自己认识的适龄姑娘。
张兴学心里暗忖,兄长志在四方,早年便立誓不建功立业绝不谈婚嫁,这些乡亲们的美意,怕是要落空了。
爹娘却只是端着架子,笑而不语,既不答应也不推辞……
张兴学只觉得这场面让人疲于应付,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百无聊赖,他瞥了眼媳妇,发现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黑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满是兴味。
但他自己被围在中央,如坐针毡,便寻了个借口告一声罪,拉着媳妇的手,用力挤出层层叠叠的人群。
众人倒没多为难,只是爆出一两声善意的戏谑哄笑:“呦!张小相公,这是等不及入洞房了?”笑声宽容而理解,并未再加阻拦。
但这直白的玩笑还是让张兴学面皮烧得厉害,他瞟了眼媳妇,见她早已羞得深深埋下头,紧挨着自己,手指死死绞着衣角,几乎要拧出水来。
挤出人群,两人同时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紧握她的手,快步走向里屋。
刚到门槛,阴影里那两个衣衫褴褛、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闻声回过头来。
从他们扭身朝向堂屋的姿态看得出,他们对里面的高谈阔论极为好奇。
张兴学脚步一顿,迟疑地扫了他们一眼。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挤出卑微而感激的笑容,哑着嗓子道:“小五哥!恭…恭喜了啊!”说着抬起沾满污渍、黑乎乎的手,笨拙地拱了拱。
张兴学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认出,这两个骨瘦如柴、几乎辨不清面目的黑影,竟是“张二瘤子”家那俩孩子!
他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他们捧着的碗,碗里被舔得溜光瓦亮,能照出人影。
他心里猛地一咯噔,一股强烈的不悦与厌恶直冲上来,甚至泛起一丝恶心。
他心底对这两人厌弃至极——因极端厌恶他们那个为祸乡里、无恶不作的父亲而一并憎恶他们。
张兴学固执地认定,这俩小子迟早会长成他们父亲那样的祸害,那种人家能养出什么好笋?
那张二瘤子整日领着群地痞流氓招摇过市,祸害乡里……却任由自家孩子饿得皮包骨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回头望了一眼堂屋正中谈笑风生、满面红光的爹娘,心头涌起一阵不解甚至埋怨——为什么爹娘总要接济这两个“小祸害”?虽每次给的不多,可他心里就是憋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痛快。
他曾问过多次,爹娘总用那句话堵他:“乡里乡亲邻里邻居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饿死在你眼前吧!”每次都噎得他哑口无言,胸闷气短。
张兴学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拉着媳妇快步进了里屋。大喜的日子撞见这两个人,他总觉得像是吞了只苍蝇,沾染了说不出的晦气和不祥。
回到里屋,他反手急忙把门关上,啪嗒一声落下门闩,仿佛将外间所有的喧闹、窥探和那点不祥都彻底隔绝在外。
他拉着媳妇坐到床沿。骤然的黑暗吞噬了视线,他使劲眨了眨眼,待瞳孔慢慢适应,只觉得周遭一切都黯淡模糊下来,空气也带着一股凉意。
这由明转暗的切换,让他躁动的心绪也随之猛地沉淀下来。方才那被捧在云端、飘飘忽忽的喧腾感,那纷乱杂沓的思绪,此刻都潮水般退去。
堂屋传来的谈笑风生变得遥远而隔膜,而他的心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
他侧过头,发现媳妇脸色依旧不大好看,显然对刚才门槛边那两人有着同他一样的嫌恶。
他连忙压下自己的不快,温声开导起来。几句话一说开,张兴学便见媳妇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神情柔和下来。
他顺势借着这个话头,同媳妇低声细语地聊了起来。说着说着,张兴学自己都觉得,胸腔里那点闷气和郁结竟真的随着话语消散了,一股畅快之感油然而生。
可渐渐地,那畅快变成了燥热,在他四肢百骸里窜动。他浑身又不可抑制地燥热起来,急得额头冒汗,呼吸也跟着加重。
终于,他按捺不住,猛地一把将媳妇扑倒在柔软的床铺上,手忙脚乱地上下求索。
他清晰地听到媳妇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一声声,又急又促,敲打在他滚烫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