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刚升任格物司司正,还来不及庆贺一番,就立即投入到了紧张繁忙的工作中。
成都的指令由快马疾驰送出,驿卒们满面风尘,眼神却锐利如鹰,马蹄声碎,踏起一路烟尘,悍然撕裂蜀中春耕的祥和景象。
各地送来的密报又由探马快马加鞭送回成都,车马交驰,一切景象繁忙到令人窒息,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然而这一切,下面的百姓并不知晓。
驿道旁,农人赤足踩在翻开的新泥中,驱牛扶犁,吆喝声与泥土的芬芳在春日暖阳与薄雾里交织,勾勒出一幅关乎国本的生动画卷。
偶尔看到驿马或探马疾驰在官道上,农人们会在田埂休息的片刻,聚在一起,用汗巾擦着额角的汗水,低声议论几句官道上的繁忙,眼中带着些许好奇与敬畏。
他们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心存希望,对未来充满憧憬,尤其是对拥有自己土地、安稳生活的愿景!这景象显得如此美好祥和。
然而在这美好祥和之下,却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最为忙碌的人是董允,次要忙碌的则是李敏。
一个负责微服私访、勘察实情,于无声处听惊雷;另一个则全力调动白毦暗卫,如一张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罗网,严密配合着他的每一步行动。
在蜀郡的腹地,成都平原的沃野之上,一条通往国都的官道旁,矗立着本地大族韩氏的根基所在——一座高墙深院、门庭若市的庄园。
灰砖高墙足有两丈余,如同堡垒,墙角高耸的角楼上甚至有人影闪动,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几只恶犬被粗链拴着,对着任何陌生来客龇牙咆哮,凶相毕露。
此地绝非寻常郡县,乃是蜀汉政权的心腹要地:此处是蜀郡,是益州之枢,更是国都成都所在之郡,天子脚下,王化之源。
然而,族长韩奎却深谙这“京畿之地”的另一面。
他反而自恃其子乃李严麾下得力干将,深受倚重,又与朝中某位手眼通天的“贵人”(老太监)牵连甚深,认定法不责众,甚至变本加厉。
此刻,他正于堂上宴请几位郡中胥吏,雕梁画栋的厅堂内丝竹靡靡,觥筹交错,一派醉生梦死之象。
“朝廷的新政?呵呵,无非是与民争利,扰扰攘攘,最终还得靠我等本地士族维系地方!”
韩奎指尖重重叩着酒樽,睥睨着下首那胥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
“李都督镇守国门,日夜忧心的就是后方安稳!朝廷近来那些新政,看似光鲜,实则不察民情、不通权变。若是硬要推行,只怕官逼民反,动摇国本——这责任,你区区一个胥吏担待得起么?”
他猛地倾过身子,目光阴沉:“但都督有令,面上总须过得去。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何‘领会’……凡事拖得就拖,磨得就磨,报上去的数目做得圆融些。只要不出乱子,都督自然记你一份功劳。”
韩奎忽又向后靠去,袖手淡淡道:“若是哪个不长眼的,真把新政当了真,捅出什么篓子……呵呵,莫说你这身吏服,便是项上人头,怕也抵不了都督之怒。”
韩奎冷笑一声,那笑声仿佛带着钩子,在空气中拖出长长的、令人窒息的尾音。
他不再看那胥吏,只兀自探手执起酒壶,将壶嘴对准空盏,一线浊酒凌空泻下,激溅之声在死寂的堂中格外刺耳。
酒沫浮凸,漫出杯沿,他却浑然不顾,直至满溢的浆液淋漓于案,犹自未停。
忽闻庄客来报,言庄外有数名行商模样之人求见,称有“厚礼”献上。
韩奎不疑有他,嗤笑一声,轻蔑道:“又是哪来的趋炎附势之徒?让他们去偏厅候着!待我等酒足饭饱再说!”
然而,进来的绝非谄媚的商人。
为首者一身寻常布衣,带着连日奔波的风尘与疲惫,眼角细纹刻满了操劳,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淬火的寒刃,仿佛能劈开一切伪装,直刺人心!
正是奉旨巡查、假扮行商深入虎穴的董允!
他身后数名精干随从,身形如电,似猛虎出闸,顷刻间便无声控制住了厅堂所有出入口,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惊惶失措的人,凛冽的杀气瞬间压倒了之前的靡靡之音。
“韩奎!”董允声音不高,却似九幽寒冰骤然炸裂,惊得满座杯盘狼藉,乐工手中的乐器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他根本不理会那些面如土色、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胥吏,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韩奎:“汝可知罪?!”
韩奎强自镇定,猛地掷下酒杯,美酒溅湿了华贵的衣袍,色厉内荏地喝道:
“尔等何人?安敢擅闯私宅、惊扰宾客!我韩家世代清白,何罪之有?可知我儿乃是李中都护帐下……”他试图抬出靠山挽回颓势。
“可知李中都护如今亦需谨言慎行?”
董允厉声打断,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韩奎疯狂跳动的心口上,“可知你韩家送往涪城张老太爷寿宴的贺礼清单,连同你与张氏密谋囤积居奇、操纵粮价、意图扰乱国本的往来书信,此刻正摆在陛下御案之上?!”
他唰地一声,从怀中猛地展开一幅绢帛,正是那要命的账本抄录件,“金三百斤、锦千匹”的数字及其子的签名赫然在目,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韩奎瞳孔骤缩!
“还有!”董允不容他喘息,又将一卷文书狠狠掷于地上,纸张散落,如同韩奎瞬间崩塌的防线:
“这是你巧取豪夺,逼迫佃户签下的抵押文书原件!上面还有被逼按下的鲜红手印!”
“以及你贿赂郡吏、勾结贪官,将成都城外灌溉便利的皇室公田,公然谎报为无人山林的原稿记录!”
“更有甚者,你虐待奴仆,婢女,百姓……致死者甚众,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涪城张氏满门抄斩之鉴未远,汝竟敢步其后尘,是真以为陛下仁义,手中之剑便不利了吗?!”
每说一句,韩奎的脸色便惨白一分,血色尽褪。
他从最初的震惊傲慢,到疑惑不安,最终化为彻底的、无法抑制的恐惧,身体剧烈颤抖,额头上冷汗如瀑,瞬间湿透了衣领。
他寄予厚望的所有靠山,在这等诛心裂胆的铁证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显得无比可笑。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冠帽滚落,发髻散乱,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声音凄惶破碎:
“董……董大人……饶命……饶命啊!罪臣……罪臣知错了……愿献出所有强占的家产田亩,只求……只求大人开恩,饶我韩氏一门老小性命……”
董允面寒如铁,心中那股因见惯民间疾苦而积郁的怒火在此刻化为冰冷的审判: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陛下仁德,念你或可戴罪立功(实则罪无可赦,此为策略),或可网开一面。”
“然国法如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韩氏所有非法田产资财,即刻抄没充公!一应罪证,移交有司严加论处!”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瘫软在地、筛糠般的胥吏,“尔等蠹虫,贪赃枉法,一个也休想逃脱!”
随即,董允当场下令,一名白毦卫应声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里面正是那些被韩氏巧取豪夺、沾满血泪的田契。
董允高声念出几个名字,几名被悄悄带来的老佃户颤抖着、难以置信地上前,当他们那双布满老茧、泥土的手终于接过那关乎身家性命的纸片时,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滔天巨浪般的泪水,扑通跪地,对着董允和成都方向叩首不止,呜咽声令人动容。
韩奎见状,眼前一黑,几乎晕死过去。但董允的审判还未结束。
“还有涪城张氏密谋之事,你们韩家,同样是参与者!”
董允的声音如同丧钟。他俯下身,伸手轻轻拍打着韩奎那冷汗淋漓、面无人色的脸,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压迫力。
他似乎有些喜欢上这种气焰嚣张的反派行事方式了——真是爽快至极。
“想想涪城张氏,男丁尽诛、女眷没官的下场!若你韩家也想落得如此境地,大可以阳奉阴违,试试看。”
“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你那个赴涪城张氏宴的心腹管家,正在诏狱最底层关着呢,他可是把你那点龌龊事,吐得干干净净……韩奎,你是‘聪明人’,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韩氏家族顷刻覆灭、血流成河的惨状仿佛就在眼前,韩奎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忙不迭地嘶声道: “懂!懂!罪臣懂了!全按大人的意思办!绝无二话!”
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在白纸黑字上写下重重罪状和承诺,签字画押时,手印按得如同垂死的挣扎。
董允等这一切完毕,收起文书,正义凛然地说道:“韩奎,要想保全你家族血脉,就老老实实、一字不差地按你画押的去做。若有丝毫差池,陛下纵然仁慈,也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凛然转身,衣袍甩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带人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奢华厅堂和一群面如死灰、如坠冰窟的众人。
韩奎彻底屈服的消息,终究是隐藏不住的,如野火燎原般瞬间传遍蜀郡,其震慑之效远胜千百道公文告诫。
所有仍在观望、甚至暗中串联的豪强,闻此无不亡魂皆冒,股栗不止。
有人连夜焚毁账册契书,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有人急忙下令给佃户减租减息,姿态谦卑无比。
虽仍有聚首密议者,声音却已压得极低,再无一人敢公然对《限荒令》说个不字。董允借此事,以雷霆万钧之势,彻底立威于地方。
其实董允原本的意思是,对付这些蠹国害民、恶贯满盈的世家大族,就当如对付涪城张氏那般以迅雷之势连根拔起,省时省力,何等快意!
但当刘禅听到董允的请示时,却是眉头紧锁。 他不是不知直接铲除来得痛快,但世家大族在地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一味强硬镇压,恐将逼使整个益州的世家大族离心离德,甚至铤而走险。
如今蜀汉仅一州之地,益州疲弊,民生多艰,过度内耗无异于自毁长城。
一旦北方曹魏窥得时机,内外交困之下,社稷真有倾覆之危。 故而刘禅与相父诸葛亮深思熟虑后,定下了“钝刀子割肉,温水煮青蛙”之策。
既要削其势力,又要暂稳其心,避免狗急跳墙。
刘禅深知,于现阶段而言,最大程度的稳定压倒一切。
只要这些世家大族肯乖乖听话,遵循法令,那么逐步削弱其权柄,充盈国库,无疑是当下代价最小、收益最大的上策。
董允是聪明人,更亲历了微服私访中所见的无数骇人听闻之举,他胸中常怀愤懑,只觉得这些豪门巨蠹皆该立刻铲除。
但冷静之后,亦深深明白陛下与丞相布局之深远、用心之良苦。 那偶尔泄出的愤懑,不过是尽责之人见民生多艰后的意难平罢了。……
这场关乎国运的革新之路,绝不会因些许豪强的暗中作梗而有半分停滞。
董允的雷霆手段已然扫清前路障碍,而接下来,正需费祎那堪称点石成金的理财之能全力施展。
刘禅与诸葛亮深知,欲强蜀汉,必先富国。
历史上,费祎虽未留下系统的经济论述,却以其“识悟过人”、“斟酌时宜”的才干,在执政期间展现出卓越的理财智慧——他既节制北伐规模以控制军费,又鼓励农耕、调和内外,终在疲弱的国势中维持了财政稳定。正是看中这份能力,朝廷决意委费祎以财政改革之重任。
若能借此充盈府库,使国家财用丰足,不再过度仰赖世家大族的鼻息,那才是从根本上斩断痼疾命脉的绝杀之棋。
消息很快传至董允耳中。他在回城的马车上,望着窗外渐次复苏的田野,心中暗潮涌动:
“今日借法度之威,可暂压其骄横气焰。然长远之计,终需依仗文伟之能。唯国富兵强,方能彻底革除这积重百年、千年的沉疴!”
路仍漫长,但第一步,已然踏得石破天惊。而费祎所要执掌的,正是一个亟需在休养与进取间精准平衡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