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山西的阻力与东宫的应对之策,很快便摆在了朱元璋的案头。锦衣卫的密报远比正式奏章更为详尽,将晋王朱棡阳奉阴违的手段、太原士绅间的流言蜚语、以及清丈队伍面临的种种困境,都描绘得清清楚楚。
乾清宫内,烛火摇曳。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案后,良久未动。他那张饱经风霜、刻满威严的脸上,此刻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时而闪过一丝厉色,时而又掠过一丝复杂的疲惫。
他并非不了解自己这个三儿子。朱棡性狡而阴郁,不如朱樉莽直,也不如朱棣雄桀,却最是记仇护短,对自己的权柄利益看得极重。太子推行新政,触及藩王利益,朱棡有此反应,某种程度上,并未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然而,理解不代表纵容。
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密报,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朱标那日在大朝会上,面对群臣非议时,不卑不亢、有理有据的陈词;是儿子在文华殿彻夜不眠、处理政务时专注的侧脸;是北巡时,边军将士因海运粮饷充足而士气高昂的场景;更是浙江夏税征收完毕后,户部核验奏报上那实实在在增长的数字和民间负担减轻的反馈……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太子走的路,是对的。是在为这个他亲手打下、希望传之万世的江山,夯实根基,开拓新局。
“标儿不易啊……”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寂静的殿中消散。朱元璋深知,推行新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朝堂争议,他可以一言压之;地方积弊,可以强力革除;但这来自亲生兄弟、血脉宗亲的暗中掣肘,最是伤人,也最考验为君者的心志与手段。
若在以往,以他洪武皇帝的铁腕,对于胆敢如此阳奉阴违、阻挠国策的儿子,即便不严加惩处,也必会召至御前,厉声申饬,甚至削减护卫,以儆效尤。但如今,他老了,心态也在悄然变化。他更愿意看到太子能够独自面对并妥善处理这些难题,这既是磨砺,也是树立威望的必要过程。
况且,朱标处理此事的方式,让他颇为赞赏。没有急于发作,没有兄弟阋墙的公开指责,而是采取了加派干员、明确底线、以点破面的策略,既保持了朝廷的威严和政策的刚性,又留有余地,避免矛盾过早激化,显得沉稳老练,顾全大局。
“是时候,再给标儿添一把火了。”朱元璋心中已有决断。他不能直接插手去训斥朱棡,那会显得太子无能,但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表明态度,为太子撑腰。
翌日,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圣旨自宫中发出。旨意并非针对山西,而是褒奖太子朱标监国理政、推行新政之功,称其“思虑周详,举措得当,利国利民,朕心甚慰”,特赐其亲卫仪仗若干,并准其“凡军国要务,皆可便宜处置,事后报朕知悉即可”。
这道旨意,看似寻常嘉奖,实则意义非凡。“便宜处置”之权,赋予了朱标在应对诸如山西困局等重大事务时,更大的自主决断空间和行动自由度。这无疑是对朱标此前所有工作的最高肯定,也是对他应对当前难题的强力支持。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态度——太子所为,即是朕意!任何阻碍新政者,皆是与陛下、与太子、与国策为敌!
这道圣旨,比任何具体的干预都更具威力。它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迅速传向四方,自然也传到了太原。
晋王府内,朱棡接到京城来的消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父皇这道旨意,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他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小动作,在父皇对大哥毫无保留的支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意识到,自己若再一意孤行,恐怕真要触怒天颜,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携带着朱标手谕和“便宜处置”之权的总核衙门新任干员,也已抵达太原。他们底气十足,迅速选定阳曲县作为突破口,不再与晋王府属官多做无谓纠缠,直接依靠地方正直官吏和愿意配合的士绅,雷厉风行地开始清丈工作,并明示朝廷“绝不加赋”的决心及严惩舞弊的律条。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从金陵和太原两个方向,重重压向了朱棡。他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中,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与掌握着大义名分和父皇全力支持的太子兄长对抗,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力。
帝国的航船,在朱元璋这座最坚固的砥柱支撑下,在朱标这位日益成熟的舵手引领下,毅然决然地,朝着既定的方向,破浪前行。任何试图偏离航向或阻挡航道的暗礁与逆流,都在这强大的意志与力量面前,显得渺小而徒劳。朱标的新政之路,在经历了兄弟阋墙的考验后,非但没有停滞,反而因为皇帝的明确背书,变得更加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