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景和元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距离沈砚中箭已过去一年，他如同风中残烛，在生死线上徘徊数次，终究是被太医署拼尽全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那支淬毒的箭矢，彻底摧毁了他本就因毒酒而千疮百孔的身体根基。
生命值艰难地维持在【5%】，系统的界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黯淡，像蒙上了一层灰。
它不再频繁发布任务，大多数时间只沉默地显示着生命倒计时和偶尔弹出的、关于王朝气运的简短提示。
沈砚知道，这是系统在为他最后的时刻蓄力，或者说，在等待那个“交付任务”的时机。
他已无法下床，整日躺在静心苑的床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寒冷刺骨。
咳嗽是常态，素白的帕子上时常染着刺目的红。
曾经清亮狡黠的眸子，如今像是被磨去了所有光彩的墨玉，沉寂而疲惫。
萧彻几乎将所有的政务都搬到了静心苑的外间处理。
他登基不过数月，铲除萧铭余党、稳定朝局、安抚边境，千头万绪，但他执意如此。
仿佛只有隔着一道门帘，能偶尔听到内间微弱的呼吸声或咳嗽声，他才能稍许安心。
此刻，他刚批完一摞关于陇西战后重建的奏章，揉了揉胀痛的眉心，下意识就朝内间望去。
宫人刚喂沈砚服过药，正轻手轻脚地端着药碗出来。
“他今日怎么样？”萧彻放下朱笔，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宫人低头恭敬回道：“回陛下，沈大人今日进了半碗清粥，精神尚可，方才还问起陛下是否用过早膳。”
萧彻心中一涩。
他自己都记不得多久没正经用过膳了。
他起身，挥手让宫人退下，轻轻掀帘走了进去。
室内药味浓郁，沈砚正闭目躺着，听到脚步声，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看到是萧彻，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轻弱得像蛛丝：“陛下……忙完了？”
“嗯。”萧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很自然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触手依旧是那片令人心慌的冰凉。
“感觉好些了吗？”
“老样子。”
沈砚简短地回答，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病情，转而问道，“陇西……还安稳吗？”
“赵云峥镇着，出不了大乱子。只是百废待兴，需要时间。”
萧彻看着他，忽然道，“今早沈国公和夫人递了牌子，想进宫来看你。”
沈砚沉寂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那是属于人子的、无法掩饰的眷恋与愧疚。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让父母担忧了……臣这般模样，见了只怕更让他们伤心。”
“胡说！”萧彻语气微沉，“哪有父母不想见儿子的？朕已准了，他们午后便到。”
沈砚垂下眼眸，轻轻说了声：“谢陛下。”
午后，沈擎与林氏果然来了。
林氏一进内间，看到榻上形销骨立、面色灰败的儿子，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她快步上前，想握住儿子的手，又怕碰疼了他，最终只颤抖着抚上他瘦削的脸颊。
“砚儿……”一声呼唤，泣不成声。
沈擎站在妻子身后，这位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变色的老将军，此刻眼眶通红，紧握的双拳微微发抖。
他看向沈砚的目光里，有心疼，有无奈，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那是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独子，为另一个男人、为这皇家天下，耗尽心血的痛楚。
“父亲，母亲……”
沈砚努力想撑起一个让父母安心的笑容，却只是让嘴角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儿子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林氏哽咽着，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问着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用的什么药，仿佛这样就能将儿子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擎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偶尔与萧彻对上，复杂难辨。
他忠于皇室，也感激萧彻对儿子的看重，
可作为一个父亲，他宁愿儿子只是个平庸的国公世子，平安喜乐地过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病榻上，生命如同即将燃尽的灯油。
萧彻能读懂沈擎眼中的情绪，他心中莫名一紧，一种混合着愧疚与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默默退到外间，将空间留给了沈砚和他的父母。
内间低低的啜泣和絮语隐约传来，萧彻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凋零的庭院，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是他，将沈砚拖入了这权力的漩涡，让他一次次为自己涉险，直至如今油尽灯枯。
【系统提示：检测到高位面能量异常波动，】
【关联目标：北境。】
【初步分析：与“盛世”气运相斥。】
【警告：此波动可能加速宿主生命损耗。】
一行冰冷的文字突兀地在沈砚模糊的意识中闪过。
他正听着母亲的叮咛，心中歉疚万分，这提示让他心神一凛。
北境……果然还是不太平吗？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不让父母看出端倪。
约莫一个时辰后，沈擎和林氏才红着眼眶出来，向萧彻行礼告退。
萧彻看着林氏哭肿的双眼和沈擎瞬间仿佛苍老十岁的背影，喉头梗塞，只沉声道：“二位放心，朕……定会倾尽所有，治好阿砚。”
送走沈擎夫妇，萧彻回到内间，发现沈砚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比刚才更加疲惫。
“可是累着了？”萧彻担心地问。
沈砚缓缓睁眼，摇了摇头，目光却带着一丝凝重：“陛下，北境……近来可有异动？”
萧彻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为何突然问起北境？匈奴自上次被赵云峥击退后，一直还算安分。”
“只是……心中有些不安。”
沈砚不能明说系统提示，只能含糊其辞，“萧铭虽伏诛，但其党羽未必肃清，需防其与外部势力勾结，三殿下……近来也过于安静了。”
提到萧锐，萧彻眼神一冷：“他如今是睿亲王，在京中安分守己，朕派人盯着，暂时抓不到错处。”
“安分守己……”沈砚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这不像他。”
就在此时，顾清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外间，没有通报，这是萧彻给他的特权，意味着有紧急情报。
萧彻看了沈砚一眼，替他拢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别多想，一切有我。”
说完，他快步走出内间。
顾清风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陛下，我们安插在睿亲王府的人传来消息，三殿下近日秘密会见了几位来自北境的商人。”
“表面是做皮货生意，但臣查到，其中一人的真实身份，是匈奴左贤王帐下的谋士。”
萧彻瞳孔骤缩：“果然……他们想干什么？”
“具体密谈内容无法探知，对方很警惕，但随后，我们监控的那几个与北境有勾连的商号，资金流动异常，似乎在大量收购……药材和……铁器。”
药材可用于战时，铁器则可铸造兵器！萧彻的心沉了下去。
萧锐果然贼心不死，竟然真的与匈奴勾结！
“还有，”顾清风继续道，“根据边境‘寒潭司’成员的密报，匈奴各部近来调动频繁，虽未越境，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内外勾结，静待时机！
萧彻瞬间明白了。
萧锐在等，等一个里应外合的机会！
或许，他还在等……沈砚彻底倒下，自己方寸大乱的那一刻！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萧彻。
他猛地转身，看向内间方向，帘幕低垂，隔绝了视线，
但他仿佛能看到沈砚躺在那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在乎的人！
绝不允许这刚刚稳定的江山，再起波澜！
“给朕盯死萧锐和北境！加派人手，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萧彻的声音带着凛冽的杀意，“传令北境守将郭安民，提高戒备，没有朕的手谕，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是！”
顾清风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彻独自站在外间，胸膛剧烈起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来自朝堂，来自边境，来自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也来自……内间那盏即将熄灭的灯。
他掀帘再次走入内间，沈砚依旧醒着，正望着床顶帐幔出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萧彻，仿佛已从他的脸色中读出了一切。
“陛下，可是……北境有事？”他问，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
萧彻走到床边，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阴谋、却唯独看不清自身命运的眼睛，
心中那股混合着愤怒、担忧、无力与一种强烈到让他窒息的情感，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沈砚枕边，一字一句，声音沙哑而坚定，
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
“阿砚，你听着。”
“不管外面发生什么，有朕在。”
“你给朕好好活着，这是圣旨！”
“你若敢违抗……”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后面那句威胁，终究是带着颤抖，化为了近乎哀求的低语，
“……你若敢违抗，我……我绝不会原谅你。”
沈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英俊、写满了焦虑与霸道的帝王脸庞。
他能感受到萧彻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那份超越了君臣之谊的、炽热而笨拙的挽留。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和暖流同时冲击着他的心脏。
他艰难地抬起手，极其缓慢地，轻轻碰了碰萧彻撑在枕边、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背，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和承诺。
【系统提示：生命值：4%，情绪剧烈波动，请宿主尽快服用清心丸。】
他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
萧彻看着他闭上眼，感受着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冰凉的触碰，心头那阵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知道，他害怕。
害怕失去这盏灯，害怕这无尽的长夜，只剩下他一人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