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凡刚走出指挥部，就见通讯兵王小满抱着一捆电话线，踉跄着从侧翼阵地跑来，脸色比夜色还要苍白，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旅、旅长……刚从后方来的运输兵，带了个从南京逃出来的老乡……他说……他说南京城破后，鬼子杀了好多人！”
“什么？”陆铭凡的脚步猛地顿住，副官赵承业也立刻停下整理文件的手——赵承业曾是南京保卫战中36师的参谋，1937年12月12日城破时，跟着部队从挹江门突围，亲眼见过鬼子在街头射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此刻听到“南京”与“杀人”，他的指尖瞬间攥紧了文件袋，指节泛白。
陆铭凡的心脏却先一步抽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三个月前在罗店战场，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再睁眼却发现回到了1937年8月，罗店守卫战刚打响时。作为重生者，他清楚记得历史上南京大屠杀的惨剧，所以自那时起，他就抱着“改变历史”的念头拼命改变历史走向：南京保卫战时，他顶着上级“放弃平民、坚守阵地”的命令，硬是带着弟兄们，在日军的炮火下守住了中华门和下关码头通往后方的生命通道，帮助数万名百姓转移到安全区域。他以为有自己在，雨花台至少能多守几天，为百姓转移争取更多时间，他总觉得，有自己这样“逆天改命”的干预，有这数万被救下的生命，南京就算城破，也绝不会再出现历史上那三十万同胞惨死的惨剧。
可此刻王小满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破了他所有的侥幸。他快步走向运输兵休息处，脚步竟有些发虚——那里早已围了几个战士，都是从南京退下来的，2团排长周贵林正蹲在掩体旁，握着中年老乡的手追问：“老乡，你说清楚，鬼子是不是从12月13号进城后就没停过手？我突围时看到他们把百姓赶到巷子里，当时还以为只是临时管控……”
中年老乡衣衫褴褛，脸上沾着干涸的血污，双手还在不停发抖，身旁放着一个破布包，里面露出半块发霉的饼子。他接过赵承业递来的水壶，猛灌几口，哽咽着点头：“何止是没停手！12月13号鬼子从中华门、中山门冲进城，当天就开始杀人！夫子庙前的秦淮河，从那天起就没干净过，漂的全是尸体，老人、孩子、女人……一个都没放过！我家老婆子为了护着娃，被鬼子的刺刀挑了……娃才五岁啊！”他抹了把眼泪，又道：“后来鬼子还搞‘清街’，挨家挨户搜，只要是男的，不管老幼，要么拉去江边枪毙，要么绑在树上当靶子练刺刀，女的……女的就更惨了，好多姑娘被糟蹋后还被杀害，尸体扔在街边，没人敢收！”
“我就知道！”周贵林猛地一拳砸在掩体上，指节渗出血丝，“我守中华门时，12月10号那天，就看到鬼子用重炮轰城墙，还朝平民区扔炸弹！当时我就想，城破了，同胞们肯定要遭罪，可我没想到……他们能狠到这种地步！”他话没说完，声音就哽咽了——南京保卫战中，他带着一个班的弟兄在中华门附近掩护百姓撤退，12月12号晚上突围时，还亲眼看到鬼子把十几个百姓赶到墙角，用机枪扫射，最后只剩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哭着喊爹娘。那些画面，至今还在他脑海里晃，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
陆铭凡站在人群外，耳边是老乡的哭诉和战士们的悲愤，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南京的一幕幕：雨花台阵地上，他亲手扶起受伤的战士，指着远处的难民队伍说“再撑会儿，等百姓撤完咱们再退”；中华门的生命通道旁，他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冻得发抖的孩子身上，笑着说“别怕，到了后方就安全了”；他甚至在撤退前，还特意叮嘱留下的联络员，要继续引导没撤走的百姓躲进防空洞……他以为自己做了足够多，以为那些被救下的人能成为抵挡惨剧的屏障，可现在才知道，在日军的兽行面前，他的努力竟如此渺小——他救了三万，却还是有三十万同胞，倒在了鬼子的屠刀下。
周围的战士越聚越多，1团3营的陈小三挤在最前面，他老家在南京近郊陈家屯，12月初还收到过父亲的信，说村里人为了躲避战火，都躲进了山里，可城破后就断了消息。“老乡，”陈小三的声音发颤，“您知道城郊的陈家屯吗？12月中旬的时候，鬼子有没有去村里？我爹娘还在村里……”
中年老乡看了陈小三一眼，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悲恸：“陈家屯？我1月5号从南京逃出来时路过，村里的房子全被烧了，只剩断墙残垣，路边全是……全是尸体，有的被烧得认不出模样，有的身上有刺刀伤，没看到一个活口。当时还有几个鬼子在村里巡逻，我躲在草垛里，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天黑才敢跑！”
“不……不会的！”陈小三猛地后退一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想起12月初离家时，母亲塞给他的煮鸡蛋，还叮嘱他“好好打仗，等打完了就回家，娘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咱们中国人不怕鬼子，你在前线好好杀鬼子，家里有爹呢”，可现在，家没了，亲人也可能……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捶着战壕的泥土，嘶吼道：“鬼子！我跟你们拼了！我要为我爹娘报仇！为村里的乡亲报仇！”
“拼了！跟鬼子拼了！”周围的战士们也炸开了锅，3团的张强曾是南京教导总队的士兵，12月12号晚上跟着部队从紫金山突围，亲眼见过鬼子在紫金山下火烧民房，还听到里面传来百姓的惨叫声；1团副团长林锐在南京时负责收容难民，12月9号那天，曾亲眼看到鬼子抢走难民收容所的粮食，还射杀了反抗的老人，当时他想冲上去，却被战友拉住，说“咱们现在人少，冲上去也是送死，得留着命以后报仇”。他们都知道鬼子凶残，经历过南京保卫战的惨烈，却没想到南京城破后，同胞竟遭遇了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连老人和孩子都不放过。
就在这时，中年老乡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与悲愤，声音嘶哑地补充道：“你们……你们知道鬼子杀了多少人吗？我在难民区躲了半个月，听国际红十字会的人说，他们每天都要去江边、雨花台、紫金山收尸体，光12月13号到12月底，就收了快二十万具，后来1月份还在收，加起来快三十万具了！三十万啊！这里面有好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有投降的士兵——鬼子当时说‘缴枪不杀’，可好多士兵缴了枪后，还是被拉去枪毙或活埋了！他们根本没把咱们当人，就是把咱们当成随意宰杀的牲口！”
“三十万？”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周贵林猛地站起身，不敢置信地追问：“老乡，你说多少？三十万？这不可能！我守中华门时，城里加上周边的百姓，也就一百多万人，他们怎么能杀这么多？”
“是真的！”中年老乡激动地抓住周贵林的胳膊，手因为用力而发抖，“我在难民区时，认识一个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生，他给我看过记录，上面写着12月15号那天，鬼子在汉中门附近杀了三千多人，12月17号在草鞋峡杀了五万多人，都是用机枪扫射，然后把尸体推进江里，江水都被染红了！还有雨花台，到处都是尸体，堆得像小山一样，根本来不及收，后来天气冷了，尸体都冻硬了，鬼子就用卡车拉，一车车往江里倒，江面上飘的全是尸体，连船都开不动！”
“三十万……”陆铭凡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只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想起自己从雨花台撤退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阵地，心里想着“至少多守了两天，能多救些人”；想起最后一批百姓通过中华门时，联络员还跟他说“多亏了您，这么多人能活下来”——可现在，这些自我安慰都成了笑话。他终究没能挡住那辆碾压生命的战争机器，那些他没能救下的人，那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惨遭杀害的同胞，三十万条生命，就这样成了日军兽行下的牺牲品。自责与悲愤像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重生，是不是只是一场徒劳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