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在城中盘桓数日后，终于显露出疲态。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浅灰色的云层，洒下稀薄却珍贵的暖意。
陆辰野的车停在苏晚家楼下，他倚在车门边，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快步走出。
苏晚今天穿了一件浅米色的羊毛大衣，领口系着一条藕荷色的丝巾，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那枚他赠予的星轨项链。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紧张，却依旧步履从容。
“等很久了吗？”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问。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染出一圈浅金色的光晕。
陆辰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纸袋，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来微小的暖意。
“刚到。”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坐进去，“准备好了？”
苏晚系好安全带，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嗯，准备好了。”
车子驶离充满生活气息的教师家属区，汇入城市干道。
越是接近那个闻名已久的学术世家，苏晚的心跳越是难以控制地加快。
她不是怯场的人，法庭辩论、全国大赛都未曾让她如此忐忑。
但这一次不同，她要面对的是陆辰野成长的环境，是塑造了他理性、克制性格的源头，是两位在各自领域都堪称泰斗的长辈。
陆辰野似乎感知到她的情绪，等红灯的间隙，他右手离开方向盘，轻轻覆盖在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手。
“我父母……”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他们习惯用理性看待世界，包括情感。做你自己就好，苏晚，这就足够了。”
他的话语简洁，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褶皱。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用力点了点头。
陆家的独栋别墅坐落在城西一个闹中取静的园区。
与苏晚想象中或许会有的奢华不同，这里的建筑风格现代而内敛，庭院打理得一丝不苟，几株姿态遒劲的松柏和修剪成严格几何形状的冬青，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对秩序与理性的追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肃穆的安静。
按下门铃后，开门的是沈心澜。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套装，身姿挺拔，气质干练。
她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像是精密仪器在进行扫描，审视、评估，却又被良好的教养约束得礼貌周全。
“苏晚是吧？请进。”她的声音平稳，没有太多温度，却也谈不上冷漠。她的视线随即转向陆辰野，微微颔首，“辰野。”
“妈。”陆辰野回应，声音如常。
踏入客厅，一股混合着旧书、消毒水和某种清冷木质香气的味道隐隐飘来。
客厅极其宽敞，装修是纯粹的现代极简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干净，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那个秩序井然的庭院。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设计感极强的展厅或高级书房，缺乏生活应有的烟火气。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而立的一整面通天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专业书籍和学术期刊，物理、医学、计算机科学……分门别类，严谨得如同图书馆。
陆文渊教授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看起来符合人体工学的黑色皮沙发上，专注地阅读着一本厚重的英文物理期刊。
听到他们进来的动静，他只是抬了抬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像能穿透表象，直视本质。
“陆叔叔，沈阿姨好。”苏晚稳住心神，脸上绽开得体大方的微笑。
陆辰野将纸袋递还给她，她接过，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上。
“听辰野说，陆叔叔喜欢书法，这是我父亲珍藏的一方端砚，希望您能用得顺手。沈阿姨，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低糖桂花糕，不成敬意。”
陆文渊的视线从期刊上移开，落在那个古朴的木盒上。
他放下期刊，接过，打开盒盖，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冰凉润泽的砚面，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认可的光芒。
“苏老师有心了。这方宋坑端砚，石质细腻，呵气成墨，不错。”他的评价依旧简短，但“不错”二字，已属难得。
沈心澜也接过那份包装雅致的糕点，道了谢，目光在苏晚镇定从容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度：“费心了，坐吧。”
落座后，预料之中的“问答环节”开始了。陆文渊的问题直接而高效，从苏晚在法学院的学业排名、对当前司法改革几个热点的看法，到她对未来职业路径的具体规划，逻辑严密，层层递进，不带丝毫寒暄。
沈心澜则偶尔插问一两个关于她家庭背景、父母健康状况的问题，带着医生特有的客观视角。
苏晚腰背挺得笔直，双手优雅地交叠放在膝上，回答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她引用的法条精准，逻辑链条严密，更难得的是，在回答一个关于人工智能法律责任界定的问题时，她不仅能从《民法典》和《个人信息保护法》角度阐述，还能跳出纯法律框架，结合陆辰野曾与她讨论过的技术伦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因此，在立法层面，或许不能仅仅着眼于事后追责，更应建立事前风险评估和事中监管的框架，这需要技术专家与法律从业者的深度协作。”
她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些这里的冰冷感。
陆辰野坐在她侧方的单人沙发上，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守护。
只在苏晚回答某个涉及算法底层逻辑的问题时，他才用简洁精准的语言，补充了一两个关键的技术视角，与她法律层面的分析完美契合，一唱一和，默契天成。
当陆文渊抛出一个极其复杂、涉及量子计算对现有密码体系及相应法律法规冲击的前瞻性问题时，陆辰野刚想开口，苏晚却几不可查地、轻轻按住了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
她先是对量子计算的基本原理（得益于之前陆辰野的科普）表示了理解，然后清晰地指出：
“陆叔叔，这个问题确实迫在眉睫。从法律角度看，这首先冲击的是《密码法》及相关国家安全法规的适用范围。
传统的‘足够强度’的加密标准可能需要重新定义。同时，基于非量子计算假设下签订的电子合同、确立的数字产权，其长期法律效力也可能面临挑战。
我认为，法律界需要与技术界共同组建前瞻性研究团队，而不是被动等待技术成熟后再仓促立法。”
她的回答，不仅展现了知识储备，更体现了一种难得的、跨学科的宏观视野和主动应对的思维。
客厅里一时陷入沉默。
陆文渊看着苏晚，那目光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深思。
沈心澜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忽然开口，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静：“你很冷静，逻辑清晰，心理素质也不错。这在面对突发性心脏事件时，是至关重要的品质。”
这大概是这位心内科主任所能给出的、最独特的赞赏了。
陆辰野看着苏晚在父母强大的气场和专业的拷问下，非但没有被淹没，反而像经过打磨的玉石，愈发温润而坚定地散发出内在的光芒。
他胸腔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自豪与更深沉爱意的情绪填满。
这时，陆辰野的手机震动，是工作室关于“全国大学生科技创新大赛”报名系统的紧急电话。
他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父母和苏晚，起身走向与客厅相连的阳台。
客厅里暂时只剩下苏晚和陆家父母。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
陆文渊放下期刊，目光如炬，再次聚焦在苏晚身上，这次的问题，比之前所有的学术探讨都更直接、更触及核心。
“苏晚，你和辰野，对未来，有什么具体的规划吗？”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年轻人的感情，纯粹热烈，但往往也最容易在现实路径的选择出现分歧时，受到冲击。”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专业问答都让苏晚感到心跳漏了一拍。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露出丝毫慌乱。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坦诚地迎向陆教授。
“陆叔叔，沈阿姨，”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我们认为，一段健康、持久的关系，核心应该是互相成就，成为彼此前进的动力，而不是相互束缚。
辰野有他致力于突破的技术理想，我也有我自己坚定的职业追求。
我们正在学习和实践的，正是在他的‘星辰’领域与我的‘法则’世界之间，找到那条能让彼此都保持独立轨道，又能相互吸引、并肩前行的引力线。”
她顿了顿，眼神明亮而真诚：“目前，我们并肩前行的方向是一致的。
至于更远的未来，我们愿意一起去探索，共同面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挑战。
我相信，建立在相互深刻理解、彼此尊重、坚定支持基础上的感情，本身就拥有强大的韧性和生命力，有能力跨越时间，也有智慧去协调现实的考验。”
她的回答，没有华丽的山盟海誓，有的只是基于理性分析的清醒认知，对彼此独立性的尊重，以及对共同未来的笃定和信心。
陆文渊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几不可查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重新拿起了那本物理期刊。
而这个微小的动作，落在刚刚接完电话、从阳台推门进来的陆辰野眼里，却如同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他的法则，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还要耀眼。
晚饭的气氛比苏晚预想的要缓和许多。菜肴清淡精致，符合健康理念。
席间，陆文渊虽依旧话不多，但不再提问。
沈心澜则问了几句关于苏晚家乡风物和她父母工作情况的话，语气平和。
饭后，陆辰野送苏晚回家。
车停在苏晚家楼下，他没有立刻解锁车门。
“今天表现得很好。”他看着她，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晚直到这时，才彻底放松下来，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感觉比打一场辩论赛还耗神。”
陆辰野倾身过去，手指轻轻拂过她束发的银杏手绳，珍重地触了触她的脸颊。
“我父亲最后那个点头，”他低声说，“代表他认可你了。他很少对人，尤其是对年轻人，做出这样的肯定。”
苏晚怔了怔，随即眼底漾开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那是不是意味着，我成功论证了我的‘归属权’？”
陆辰野没有回答。
他用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封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珍惜，带着对她所有出色表现的骄傲，带着情感得到重要基石后的、更深沉的确认。
车厢外冬夜寂寥，车厢内春意盎然。星轨项链微凉地贴着她的皮肤，而他的气息炽热地笼罩着她。
这一次回访，像一次严格的检验，也像一次无声的宣告。
他们都在彼此的轨道上，运行得更稳，也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