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初冬，札幌市郊的新幌岭飘着细雪。废弃隧道旁的简易板房里，高桥健一正在整理监控资料。墙上的白板贴满了照片和便签，中央是一张札幌市地图，七个红点组成扭曲的星形。
桌上的收音机沙沙作响：...近日札幌市中心再次出现多起失踪案件，警方呼吁市民夜间减少外出，特别避免接近镜面反光物体...
高桥关掉收音机，揉了揉太阳穴。这一年来，他的头痛越来越频繁，而且每次发作都会伴随短暂的记忆闪回——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镜中的倒影也开始出现异常，常常在他离开后还停留在原处，用口型说着他看不懂的话。
真央，吃药的时间到了。他朝里屋喊道。
没有回应。高桥叹了口气，拿起药瓶和水杯走向卧室。门虚掩着，透过缝隙他看到佐伯真央——美咲的妹妹，正坐在窗前，用手指在结霜的玻璃上画画。那些图案高桥太熟悉了：扭曲的星形、眼睛符号、还有里世界的文字。
一年前那个雪夜，当自卫队赶到隧道时，他们不仅发现了昏迷的高桥，还有这个本应被困在里世界的女孩。真央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但从此再没说过一句话。医生的诊断是创伤性失语，但高桥知道真相更复杂——女孩的虹膜偶尔会变成和美咲一样的灰蓝色，那时她的画就会变得异常精准，像是某种讯息。
今天感觉怎么样？高桥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柜上。药片是他自制的配方——盐、铁粉和抗精神病药物的混合物，能暂时抑制里世界的影响。
真央没有回头，继续在玻璃上作画。今天她画的是一个奇怪的钟表，指针逆时针旋转，停在11:11的位置。
高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这个画面触发了某个记忆片段——校车上的时钟，停在进入隧道前的最后一刻。他扶住墙壁，等待眩晕过去。当他再次看向窗户时，真央的画已经变了：现在是一个简单的人形，胸口有个发光的标记。
美咲...？高桥轻声问道。
真央终于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灰蓝色，嘴唇颤抖着，像是努力要说出什么。高桥跪下来平视她，心跳加速。
她...还活着？
女孩的嘴张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后，一个不属于孩童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记...忆...锚...点...
高桥的血液凝固了。这正是美咲的声音。
美咲？是你吗？
真央——或者说借由真央发声的美咲——艰难地继续道：种子...在你...体内...发芽...
高桥摸向自己的胸口。一年来，这里偶尔会传来奇怪的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蠕动。他掀起衬衫，惊恐地发现皮肤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发光纹路——和美咲当初胸前的标记一模一样。
不...这不可能...共生体已经...
不是...共生体...美咲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更深的...连接...你一直是...完美锚点...
窗外的雪突然变大，拍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高桥的倒影在窗上扭曲变形，变成一个咧嘴笑的陌生人。
它们...通过你...重建通道...美咲的声音越来越弱，必须...彻底...切断...
真央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灰蓝色从眼中褪去。她虚弱地向前倾倒，被高桥接住。当女孩再次抬头时，眼睛恢复了正常的棕色，但眼神中充满了成年人的悲伤。
高桥先生，她开口了，声音是属于自己的稚嫩童声，姐姐说...你必须做出选择。
高桥把女孩抱到床上，盖上被子。什么选择？
永远离开...或者永远留下。真央的眼泪滚落，但不管怎么选...你都再也回不来了。
屋外的监控警报突然响起。高桥冲到屏幕前，看到隧道入口处的红外线被触发了。画面上什么也没有，但雪地上正凭空出现一排脚印，向着板房延伸。
它们找到我们了。高桥迅速锁上门窗，从抽屉里取出手枪和几个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玻璃瓶。真央，记得我教你的安全屋吗？
女孩点点头，滑下床，从床底拉出一个背包——里面装着盐、铁钉、酒精和一本手抄的生存指南。
好孩子。高桥把一瓶液体递给她，如果有什么东西进来，泼它。然后跑，不要回头。
脚步声停在门外。不是人类的脚步声，而是一种粘稠的、湿润的声响，像是很多条舌头在舔舐门板。
高桥...健一...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既像中村老师，又像高桥自己的声音，我们...闻到...锚点的...香味...
真央抓紧高桥的手，小手冰凉颤抖。高桥举起手枪，瞄准门口。就在这时，他的胸口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痛——那个发光的标记变得灼热明亮，像是要烧穿他的胸膛。
门外的声音变成了欣喜若狂的尖叫：锚点...激活了！
高桥的意识突然被拉入一个漩涡。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不同年龄、不同着装，站在不同年代的札幌街头。但所有这些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胸口都有那个发光标记，而且最终都被拖入镜子里的世界。
现在...明白了吗？美咲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从来不是偶然被卷进来的...你是被特别选中的。完美的记忆结构...稳定的神经模式...你是天生的维度锚点。
高桥跪倒在地，记忆如潮水般冲击着他。他看到了真相——不只是七年前的校车事件，还有更早的接触：五岁时的阁楼、十二岁的湖边、大学时的噩梦...里世界一直在测试他、培养他，就像园丁培育一株特别的花。
为什么是我？他咬牙问道。
因为你能记住，美咲的声音带着悲伤的温柔，大多数人被里世界影响后会自然遗忘，大脑的保护机制。但你...你记得每一个细节。这种记忆能力就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它们找到回来的路。
门板开始变形，中间凸起一个人脸的形状。真央尖叫起来，将瓶子里的液体泼向门口。一阵刺耳的嘶嘶声后，人脸消失了，但整个板房开始震动，像是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握住摇晃。
没有时间了，高桥抱起真央冲向浴室——那里有他准备的最后防线。他扯下淋浴帘，露出后面用盐和铁粉画满符号的全身镜。进去！
一起！真央紧紧抓住他的衣领。
高桥犹豫了一秒，然后点头。他抱着女孩跳向镜面，胸前的标记发出刺目的白光。镜面像水面一样泛起涟漪，吞没了他们。
世界翻转、扭曲、重组。
高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无限延伸的走廊里。墙壁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冻结着无数人形——有些完整，有些只剩下碎片。天花板悬挂着巨大的、脉动的血管状结构，滴落着黑色黏液。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腐烂的甜味。
这是...
里世界的核心，身后传来美咲的声音，或者说，它的胃部。
高桥转身。美咲站在那里，但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她的身体半透明，皮肤下流动着微光，左胸的标记像个小太阳一样明亮。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的影子不是人类的轮廓，而是由无数细小的手臂组成的怪异形状。
你...变成了它们的一部分。高桥轻声说。
美咲苦笑：为了保持自我意识，必须接受一定程度的同化。但我仍然是...大部分时候。她看向高桥怀里的真央，你把她也带来了...
它们袭击了板房，我没有选择。
美咲的表情变得复杂：高桥先生...你知道真央是谁吗？
高桥低头看怀中的女孩。真央的眼睛又变成了灰蓝色，但这次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深邃。
她是...你妹妹？
我没有妹妹，美咲轻声说，佐伯真央从来不存在。她是里世界创造的诱饵，用来确保我会把你带回来。
高桥如遭雷击，差点松手。真央——或者说那个伪装成真央的东西——抬头看他，眼中充满悲伤的歉意。
对不起，她的声音现在完全是成年女性的音调，我需要一个能让你信任的身份...而美咲的妹妹是最合理的设定。
高桥的大脑飞速运转，拼凑着线索：那么一年前...隧道口的那个景象...
投影，美咲说，里世界的把戏。它知道为了救无辜的孩子，你会做任何事。
走廊突然剧烈震动，远处传来玻璃碎裂般的巨响。美咲脸色大变：它们发现我们了！跟我来！
她领着高桥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真央——现在高桥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指引着方向。墙壁上的人形开始苏醒，苍白的手穿透表面试图抓住他们。天花板滴落的黑色黏液形成一个个小型漩涡，从中伸出半成形的肢体。
我们去哪？高桥喘息着问。
主控制室，美咲回答，所有锚点的汇聚处。只有在那里才能永久切断连接。
他们来到一扇巨大的镜子门前。镜面不是反射的，而是一个不断变化的画面集——高桥看到不同时期的自己被困在其中，有的在尖叫，有的已经平静接受，还有的正在被同化，身体扭曲成非人的形状。
这是...
所有时间线上的你，美咲说，每次里世界尝试建立连接，就会创造一个你的副本。大多数都失败了...直到七年前那次校车事件。
她将手放在镜门上，门像水一样分开。里面的空间出乎意料地像一个普通的教室——北星中学1年b班的教室，只是所有家具都倒置在天花板上，窗户外的是不断流动的灰白物质。
教室中央悬浮着一个巨大的、脉动的光球，由无数细丝连接到墙壁和天花板。每个连接点都固定着一个人形，高桥惊恐地认出了中村老师和那些失踪的学生——他们的身体已经和细丝融为一体，像被蛛网捕获的昆虫。
主锚点，美咲说，所有通道的核心。只要它存在，里世界就能不断扩张。
高桥胸前的标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向光球移动。他咬牙抵抗，感到皮肤下的东西在疯狂蠕动，试图破体而出。
它在召唤你，美咲扶住他，你的标记是次级锚点，设计用来在主锚点被破坏时接管连接。
那么...解决方案是？
美咲和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选择，美咲说，你可以取代主锚点，成为新的控制中心。这样你能保持自我意识，控制里世界的扩张...但代价是永远被困在这里。
另一个选择？
彻底摧毁锚点系统，这次是回答，但这需要两个标记同时自毁...意味着你和美咲都会...
教室的门突然爆裂，数十个扭曲的人形涌入。它们不再是伪装的人类模样，而是完全解放的形态——多肢、多眼、皮肤半透明，像是一堆随意组合的人体部件。中村老师的头从天花板上垂下，脖子延伸得像条蟒蛇。
太迟了，孩子们，他咯咯笑着，锚点已经觉醒。
高桥看向光球，发现它正在快速旋转，颜色从苍白变成暗红。胸口的疼痛变得难以忍受，他感到皮肤下的东西正在撕开肌肉，准备钻出来。
美咲突然抓住他的手：决定吧，高桥先生！取代它...或者毁灭它！
在那一刻，高桥看到了无数可能性。如果他成为新锚点，可以控制里世界的扩张，甚至可能救出一些被困者。但代价是永远与怪物为伍，看着自己一点点被同化...
如果选择毁灭，他将和美咲一起消失，但能永久切断两个世界的连接。札幌...不，全世界将免于里世界的侵蚀。
选择权在他手中。
美咲，他轻声问，如果成为新锚点...你能恢复自由吗？
美咲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随即摇头：我的标记已经和系统绑定...但其他人可以得救。真央...不管她是谁...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高桥看向。女孩——或者说那个女人——的眼中满是泪水：我不是人类，高桥先生。我是里世界创造的工具...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天。
教室的墙壁开始溶解，更多的怪物涌入。中村老师的头垂到高桥面前，腐烂的甜味扑面而来：加入我们...你可以拥有永恒...可以再次见到由纪子和翔太...
这个诱惑太强烈了。高桥闭上眼，看到妻儿的笑脸。但随即他意识到——那不会是真正的由纪子和翔太，只是里世界用他的记忆制造的仿品。
我选择毁灭，他睁开眼，声音坚定，告诉我该怎么做。
美咲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转向，准备好了吗？
点头，身体开始发光。她的形态逐渐改变，从一个女孩变成一团纯粹的能量。我是第一个锚点，她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被中村带入这里的实验品。七十年来，我一直等待着解脱。
美咲拉起高桥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的标记上。重复我的话。
她开始念诵一串古老的音节，高桥跟着重复。每念一个字，标记就变得更亮，疼痛也更深一分。教室开始崩塌，怪物们尖叫着化为灰烬。中村老师的脸扭曲变形：不！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毁灭锚点会让两个世界都——
他的声音被爆炸般的白光吞没。高桥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分解，意识却异常清晰。最后的瞬间，他看见美咲握着他的手，两人胸前的标记像超新星一样爆发...
然后，一片寂静。
札幌市中心的大通公园，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一个棕眼睛的小女孩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画画。她的画很特别——一面镜子，镜中站着两个发光的人形，手牵着手。
真央！一个女警走过来，该回去了。
女孩收起画本，乖巧地跟上。经过公园中央的喷泉时，她停下脚步，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在那一瞬间，倒影变成了一个灰蓝色眼睛的少女和一个面容坚毅的男人，他们微笑着向她挥手。
真央也笑了，轻声说：再见，姐姐。再见，高桥先生。
水面的涟漪抹去了倒影，只剩下一个普通女孩的脸。远处，喷泉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无数面微小镜子，安全地反射着这个世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