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甩上家门的声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这群灰扑扑的小东西掠过肉联厂方向时，赵建国正用袖口抹着糊住眼睛的汗。
他吭哧吭哧走走停停，自行车轮都要冒火星了，两个小时内终于快赶到了肉联厂。
他推着自行车在快进入肉联厂范围内的时候下车，平息了一下气息，然后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走了一截。
从这里往前望去，远处肉联厂高大的烟囱渐渐清晰起来，正冒着白烟，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格外醒目。离着还有一里地，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那种特有的气味——生猪屠宰场的腥臊味、松木熏烤火腿的烟熏味，还有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肉联厂的大门敞开着，门口停着几辆解放牌卡车，工人们正忙着卸下一笼笼活猪。那些猪发出刺耳的尖叫，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尤为凄厉。门口的积雪被踩得乱七八糟，混着血水和污泥，形成一片片黑红色的冰碴子。
老赵！一个穿着油腻工作服的中年男人从门卫室探出头来，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跑一趟？
赵建国停好自行车，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王师傅，今天值班啊？王厂长在吗？
门卫老王接过烟，熟练地夹在耳朵上：是在，不过上午局里来了检查组的，这会儿正陪着呢。他压低声音，听说要搞什么质量万里行活动，查得可严了。
“行，王哥，等出来咱再聊闲话去。”他谢过老王，径直往办公楼走去。肉联厂的院子很大，几栋红砖厂房整齐排列，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从屋檐嘀嘀嗒嗒往下落。地上堆着成排的松木，是用来熏制火腿的，上边搭了一个棚子用来防水防潮，几个穿着胶靴的工人正往熏制车间搬运木料，看到赵建国都点头致意。
办公楼是栋两层小楼，墙皮有些剥落，门口的水泥台阶被磨得发亮。赵建国跺了跺脚上的泥，刚要进去，却被一个匆匆跑出来的年轻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对不起赵股长！”年轻人是肉联厂供销科的小张，赵建国认识，“我正要去车间拿样品，王厂长说您来了直接去接待室等。”
接待室在一楼拐角，狭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掉漆的会议桌和几把木头椅子。墙上挂着“安全生产标兵单位”的锦旗和几张泛黄的生产流程图。煤炉子烧得正旺，让这间小屋成了整个办公楼最暖和的地方。
刚坐下，肉联厂的副厂长李洪才推门走了进来，他四十出头，挺着大肚腩，一身烟酒味。看到赵建国脸上立马堆起笑:“老李，难为你还亲自走一趟，咱们可有阵子没见了，老王在陪检查组，抽不开身，让我来招待你。”
“这不是年底了，而且老婆刚刚给我生了孩子，有点忙，”赵建国笑着给李洪才递了根烟，顺便从大衣里拿出个铁皮茶叶罐，“李哥，听说你最近睡眠不太好，这是我从中医那讨的安神茶。”
李洪才大手用力地拍了拍赵建国的肩膀，顺手接过茶叶罐，放进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还是你惦记我，弟媳妇生啦，恭喜恭喜，到时候可得请我喝酒啊。”
赵建国被拍得龇牙咧嘴，用巧劲卸了脸上的力道，“好说好说，李哥，咱们还是说正事吧。今年咱们供销社火腿需求量比去年还多，您看价格方面……”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采购单，“局里批的预算只有这么多，李哥看着安排呗。”
“这价连成本都不够啊”，李洪才为难地看着手中的采购单，苦笑道:“老弟啊，不是我不愿意，不瞒你说，今年原料价格涨得挺厉害的。”
“理解，不过李哥，今年春节供应任务重，整个县都指着咱们呢。”
“要不你看这样，发票按你说的开，差额从其他渠道补，每箱再给你个人……”李洪才突然压低声音。
赵建国笑着摆手：“李哥，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不该拿的一分不拿。”他话锋一转，“你看咱嫂子不是在百货公司上班吗？下个月我们会有批内购的特级羊绒线……”
李洪才眼睛一亮。
半小时后，赵建国拿着八十箱特级火腿，两百箱一级火腿，三百箱二级火腿，和五十箱等外品的批条去肉联厂办公区办调拨单。
前往肉联厂业务办公区，红砖走廊两侧漆着“严把质量关”的标语，赵建国推开掉漆的绿色木门。左侧财务科传过来算盘声，透过焊着铁栏杆的窗口可以看到里面忙得热火朝天。
正对门挂着质检科的牌子，旁边小门通往化验室，飘来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气味。
右侧开票室水泥墙上用红漆刷着“严禁白条提货”，窗口玻璃窗上贴着“微笑服务”的褪色标语，七八个采购员在排队。赵建国走到应急窗口，掏出批条时，身后传过来嘀咕：“供销社的？他们今年的指标不是用完了吗？”
开票员梅姐的办公桌抽屉半开，露出毛线团和织了一半的毛衣。她伸手接过批条，眉头皱起：“等外品要单独走议价流程…哎？你这批条没写结算方式？”
赵建国递上水果糖，从公文包里拿出盖着“社控”红章的调拨单：“梅姐你帮看看，用我们化肥指标抵，县里特批的。”
梅姐接过糖麻利地塞进抽屉：“又拿糖糊弄人？上次给的都粘牙！”
她扫了眼调拨单，突然压低声音：“老赵，你这次要的等外品有点多……”她手指在“50箱”上轻轻一点，“改成‘30箱等外加20箱二级品降等’，账面上会好看点。”
赵建国语气坚定：“梅姐，这批是县里特批的春节保供物资，手续是齐全的。”
梅姐又指向“50箱”：“规矩你懂的，真超过30箱都得走特殊审批，要不改改？”
赵建国微笑摇头：“梅姐，数字不能动，但是你可以用仓库‘积压待处理’的二等品按等外价走，账上就合规了嘛。”
“哟，老赵，你懂得还不少。”梅姐挑眉。
“那不就是得准备好应付突发情况吗？你看，文件我都准备好了。”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商业局刚下发的《节前物资调剂办法》，指着第4条‘合理调剂库存’，“咱们按正规流程办。”
梅姐接过文件翻看：“行啊，老赵，姐就服你这办事态度。”她稍作思考，“那20 箱二级品确实有些‘储存损耗’，可以按等外价给你。”
赵建国点点头：“那就这么办，账上清清楚楚，谁查都没有问题。”
“不过……仓库老张那边得打点一下，不然‘损耗’不好入账。”梅姐突然压着嗓子对他说。
赵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两包“大前门”：“这个公事公办，不算违规吧？”
梅姐爽朗一笑：“规矩人。”说着在调拨单上盖好公章递给他。
这时，那边财务科传过来会计老徐的声音：“梅姐，赵股长的单子好了没？”
梅姐扯着嗓子喊：“好了好了，催什么催。”说罢看着赵建国：“恭喜你喜得千金，啥时候做满月酒呢？可得请我吃红蛋啊。”
“那必须的，梅姐你先忙，我去财务那边了。”说着赵建国拿起调拨单就往财务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