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发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
李林的话，就是那根看不见的线。
他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甚至不敢擦一下额头的冷汗，跌跌撞撞地跑出会议室，亲自去档案室调取资料。
那不是请求，是命令。
李林没有在会议室多待一秒。
他转身，径直走向门口。
苏晚晴立刻跟上，
杨建国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快步跟了上去。
他知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确保后勤不出任何问题。
军人依旧稳稳地坐在那把裂开的会议桌后，目光如炬，震慑着剩下所有心思各异的人。
他没动，就是对李林最大的支持。
整个红星厂，
三号高炉所在的热处理车间。
当李林和苏晚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
工人们的眼神复杂。
有好奇，有不屑，有怀疑，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一个学徒工，要颠覆整个车间的生产工艺？
还要立下军令状？
消息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
“都停一下。”
他没有长篇大论的动员，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讲。
他走到车间中央那块用来写生产指标的黑板前，拿起一根粉笔。
“刺啦——”
粉笔划过黑板，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黑板上，出现了一行清晰的标题——【Gcr15滚珠淬火新工艺流程】。
没有停顿。
李林手腕翻飞，一个个专业术语，一串串精确到小数点的数字，一张张复杂的工艺流程图，开始在黑板上疯狂呈现。
“第一步，升温。炉温控制在860摄氏度，正负不得超过5度。预热时间，25分钟。”
“第二步，保温。奥氏体化，时间40分钟。注意，这一步是关键，碳化物必须完全溶解。”
“第三步，淬火。使用10号机油，油温控制在60到80摄氏度之间，快速冷却。”
他的语速极快，他一边说，一边画。
复杂的化学反应式，热处理曲线图，设备操作的细节标注……
整个车间，原本还带着轻视和怀疑的工人们，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他们虽然不是工程师，但常年跟炉子和钢材打交道，最基础的判断力还是有的。
李林在黑板上写的每一个步骤，都和他们过去的经验截然不同。
但……却又好像蕴含着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深刻道理。
那不是胡来。
那是一种建立在绝对自信之上的精密与严谨。
苏晚晴站在一旁，她看着黑板上那些由粉笔构成的数字和公式，。
这些，正是她论文中的核心理论。
但李林，却将它们变成了可以一步步执行的生产指令。
“王总工。”
李林写完最后一个字，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气喘吁吁的王德发正好抱着一大摞资料跑了进来，
“资料……资料都在这里了。”
“放到那边。”
李林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工作台，
“苏同志，你负责核对数据，把三号炉最近三个月的炉温波动曲线整理出来。”
“好。”
苏晚晴立刻上前，开始飞速翻阅那些泛黄的纸张。
李林这才转过身，目光扫过整个车间的工人。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听我指挥。”
“有问题的，现在可以退出。”
“留下的，就必须百分之百执行我的命令。”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操作的，也不管你们的师傅是怎么教的。
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
工人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动。
退出？
军方首长还在厂里坐着，谁敢在这个时候当逃兵？
“很好。”
李林点了点头。
他指向人群中的一个中年壮汉，
“你，是甲班的炉长，张卫国？”
那个叫张卫国的汉子站了出来，
“是……是我。”
“你的考核报告我看过，连续三个季度，你是炉温控制最稳定的人。”
李林淡淡说道，
“从现在起，三号炉由你来掌火。”
张卫国愣住了。
“愣着干什么？
执行命令！”
李林的声音陡然提高。
“是！”
张卫国立刻跑向了高炉的操作台。
“刘海，乙班的，负责淬火油温监控。”
“孙强，丙班的，负责上料和计时。”
……
李林拿着王德发刚刚送来的名单，精准地点出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并将他们安排在最合适的岗位上。
他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彻底打乱了原有的班组，重新构建了一个以技术能力为核心的临时团队。
被点到名的人，无一不是平时干活最扎实，技术最过硬的老师傅。
那些平日里偷奸耍滑，只靠资历混日子的老油条，全都被晾在了一边。
车间的气氛，彻底变了。
“开炉！”
随着李林一声令下，沉寂的三号高炉，发出了低沉的轰鸣。
时间，开始以秒计算。
整整四十八个小时。
李林几乎没有合眼。
他就守在炉子前，
他的眼睛，就是最精密的传感器。
“炉温高了0.5度，风门开度减少百分之三。”
“油温低了，加入2升热油。”
“还有三十秒，准备淬火！”
工人们在他的指挥下，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分毫不差。
苏晚晴则成了他的另一双手，不断地记录着数据，进行着复杂的计算，为李林的现场决策提供着理论支持。
整个车间，只有机器的轰鸣和李林冷静的口令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正在见证一场疯狂的赌博。
四十八小时后。
当最后一批滚珠，在刺啦的白烟中完成淬火时。
整个车间的人，都感觉身体被掏空了。
但李林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送去精加工，然后上测试台。”他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声音嘶哑。
……
红星厂的中心测试室。
这里，已经挤满了人。
军人，杨建国，面如死灰的孙建功和王德发，以及所有技术科的成员，全都到齐了。
在人群的外围，
一个高鼻深目的北极熊国专家——伊万诺夫，也抱着手臂，一脸不屑地站在那里。
他是之前走后又回下来的北极熊专家，
说是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未处理，
他听闻此事，特地要求前来“观摩”。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哗众取宠的闹剧。
测试台的正中央，固定着一颗刚刚加工完成，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钢珠。
“开始吧。”军人沉声说道。
测试员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机器开始旋转，带动着钢珠。
转速表的指针，开始缓缓攀升。
“五千转……正常。”
“一万转……正常。”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北极熊标准的要求，是在一万五千转的速下，持续运转200小时。
“一万五千转！进入疲劳寿命测试！”
测试员的声音有些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仪表盘上的各项数据，稳定得像一条直线。
一个小时。
十个小时。
五十个小时。
……
一百个小时。
人群中已经开始出现压抑不住的骚动。
王德发的嘴唇在哆嗦。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过往的任何一次记录。
二百个小时！
“达到北极熊标准！”测试员发出一声惊呼。
然而，测试并没有停止！
李林没有喊停。
军人没有喊停。
机器依旧在飞速旋转。
二百一十小时……
二百三十小时……
二百五十小时……
当仪表盘上的数字，最终跳到“265小时”并依然稳定时，整个测试室，彻底沸腾了！
“天啊……”
“超了……超了30%还多！”
“这怎么可能？！”
技术员们看着那组刺眼的数据，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孙建功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伊万诺夫脸上的不屑和讥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挤开人群，冲到测试台前，
死死地盯着那组数据，嘴里用俄语喃喃自语：
“heвo3moжho… Этo a6coлютho heвo3moжho…”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军人没有理会他。
他大步走到测试台前，示意测试员停机。
他戴上白手套，取下那颗还带着余温的钢珠。
他将钢珠紧紧地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完美的质感。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如钟。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李林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宣布：
“从今天起，它，就叫‘争气轴承’！”
话音落下。
军人猛地转过身，面向李林。
他抬起右手，对着眼前这个仅仅是学徒工的年轻人，敬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庄严的军礼！
杨建国激动得热泪盈眶。
苏晚晴看着那个笔直的身影，眼眶也湿润了。
这个男人，他赌赢了！
军人放下手，
他看着李林，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林同志，这批‘争气轴承’，将用于我们第一代神龙之心的‘心脏’。”
“你……”
他停顿了一下，
凑到李林耳朵边，悄悄问了一句，
“有没有想过，亲手造出一整台航空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