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
成品？
她刚刚计算了一整夜，身体已到极限。
可眼前这个男人........
“工艺卡片？”
她想不通。
那是给车间工人看的东西。
用最简单，最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最粗陋的语言，写下操作步骤。
一步，两步，三步。加热到多少度，冷却用什么液，浸泡多长时间。
那是最直白的语言。
她耗尽心血，从无数复杂的变量和约束条件中，推导出的那条完美的工艺曲线，
那串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参数，
现在，要她亲手翻译成大白话？
苏晚晴感觉自己被侮辱，
她觉得自己的才华被轻视了。
“怎么，”
李林看穿了她的心思，
“首席理论工程师，写不出给工人看的东西？”
他甚至没有用疑问的语气。
“我……”苏晚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可是，她不会。
她可以写出上百页的论文，用最严谨的数学语言去论证每一个参数的由来。
但让她写一张一线工人能无障碍执行的卡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奥氏体晶粒度”，更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只认识温度计刻度的工人，解释“盐浴分级冷却”的内在原理。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图纸。
【淬火加热温度：860c】
【盐浴分级冷却：300c，15分钟】
【最终硬度预测：hRc62.5±0.5】
这些数字，在她眼里是活的，是经过无数次演算后得到的唯一真理。
但在一个普通工人眼里，它们只是冰冷的指令。
如果工人操作时，炉温不小心升到了870度，会发生什么？
如果盐浴时间变成了16分钟，又会怎么样？
她的计算结果里，包含了这些变量的容错范围。
但工艺卡片上，能写这些吗？
写了，工人能懂吗？
“哎呀！
小李，小苏！
你们……你们这是一夜没睡啊！”
杨建国再也忍不住，闯了进来。
他先是看到了苏晚晴要虚脱的样子，满脸心疼。
随即，看到被李林手中的图纸。
他看不懂那些曲线和参数，但他能看到结果。
“hRc62.5！
比苏联专家给的上限还高！”
杨建国一把抓住李林的手臂，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理论上，成功了。”
李林把图纸抽回来，语气依旧平淡，
“现在，需要把它变成现实。”
他把图纸重新拍在桌上，对着苏晚晴。
“杨厂长，”
李林头也不回地对杨建国说，
“给她找个安静的房间，准备纸笔，再给她准备四个馒头，一壶热水。”
“四个馒头？”
杨建国愣住了，
“不是，小李，你看小苏同志都累成什么样了！
得让她赶紧回去休息啊！
这……这是咱们厂的大功臣！”
“休息？”
李林终于转过头，看着杨建国，反问了一句。
“战场上，冲锋到一半，敌人会让你停下来休息吗？”
杨建国被问得哑口无言。
李林重新看向苏晚晴，。
“理论不能落地，就是一堆废纸。
你的所有计算，你引以为傲的才华，如果不能被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工人准确执行，那就一文不值。”
“我不需要一个只能待在云端的天才。”
“我要的，是能把科学变成刺刀，递到战士手里的武器铸造师。”
“现在，”
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早上七点，
“距离下班，还有十个小时。
你的战场，开始了。”
说完，他不再看苏晚晴，转身对杨建国说道：
“厂长，攻关项目组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我需要独立的。
另外，把车间最好的那几个热处理老师傅，八点钟之前，叫到会议室。”
杨建国看看李林，又看看桌前那个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却重新燃起火焰的苏晚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李林不是在折磨她。
他是在用最残酷，也最有效的方式，为她戴上“首席工程师”的冠冕。
这个冠冕，一半是理论，
另一半，是实践。
“好！”
杨建国重重点头，不再劝说，
“我马上去安排！”
杨建国转身离去，
资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还有满地的狼藉。
苏晚晴想起了在大学熬夜研究课题的日子，
她重燃斗志，伸出手，拿起一支新的铅笔。
她没有立刻开始写，而是闭上了眼睛。
大脑飞速运转。
工人……
小学文化……
准确执行……
不能出错……
一个个关键词在她脑中碰撞。
她睁开眼，在干净的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红星机械厂高强度轴承钢淬火工艺卡片（第一版）】
然后，她停住了。
下面该怎么写？
她习惯性地想从原理写起。
【原理：本工艺采用亚共析钢奥氏体化……】
“撕拉。”
她自己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不对。
工人不关心原理。
她换了一种方式。
【第一步：入炉。将工件……】
写了几行，她又停下了。
太书面化了。
“工件”、
“炉膛有效加热区”，
这些词，老师傅们懂，新来的学徒呢？
李林的要求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人，都能准确执行。
这意味着，不能有任何可能产生歧义的词汇。
苏晚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比推导复杂的数学公式，难多了！
那需要的是智商。
而现在这个，需要的是……她不知道是什么。是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思维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另一个角色。
如果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我拿到这张纸，我希望看到什么？
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我只需要知道做什么。
怎么做。
做到什么程度。
做错了会怎么样。
她的眼神变了。
从一个高高在上的设计者，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执行者。
她重新铺开一张纸。
这一次，她写的字，都变大了几号。
**【轴承圈淬火操作说明】**
**【警告：严格按步骤操作，不懂就问！出错轻则报废零件，重则引发火灾！】**
一行鲜红的，用红铅笔写的警告语，放在最顶上。
然后，是正文。
**“第一步：热炉子。”**
* **目标温度：860度。**
* **怎么看：看仪表盘，指针要对准860那条线。**
* **注意：温度只能高5度，不能低！宁可等到865度，也别在859度的时候就把东西放进去！**
**“第二步：放零件。”**
* **放进去后，开始计时。**
* **时间：30分钟。不多不少。用你旁边的沙漏，或者找班长对表。**
**“第三步：进盐浴。”**
* **把烧红的零件，从炉子里夹出来，立刻！马上！放进旁边那个300度的盐水池里。**
* **动作要快！从出炉到进水，不能超过8秒钟！心里默数就行！**
* **浸泡时间：15分钟。用另一个沙漏计时。**
……
她写得越来越顺。
她不再使用任何专业术语。
“奥氏体化”，变成了“热透烧匀”。
“分级冷却”，变成了“先热盐水，再冷油”。
“应力释放”，变成了“拿出来慢慢放凉，不准吹风，不准浇水”。
每一个步骤，都配上了最简单的判断标准和最严厉的警告。
当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落山了。
李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
他拿起那张写得满满当当，还带着修改痕迹的工艺卡片，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苏晚晴紧张地屏住呼吸。
她不知道这份答卷，能不能合格。
李林看完，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将桌上那份最原始的，写满公式的图纸，推回到苏晚晴面前。
“这个，是底稿，由你保管。”
“从今天起，红星厂所有核心技术的理论底稿，都由你保管。”
苏晚晴猛地抬头。
这不仅仅是一个保管员的工作。
这是……托付。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的老师傅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脸上全是汗。
“杨厂长！
李……李工！
不好了！”
“三车间的王振华，
带着设备科和安检科的人来了，
说我们的淬火炉安全规程不达标，要把炉子贴上封条，强制停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