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起身,朱元璋的神色才略微缓和。
他稍作沉吟,随后说道:
“你的请求,朕准了。”
徐辉祖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喜色。
朱迎却难以置信地看向朱元璋。
此次出征,关系数十万将士性命,甚至牵动整个大明的国运——
怎能如此轻易就答应让病重的徐达挂帅?
朱迎正要开口劝谏,朱元璋却话锋一转,对徐辉祖说道:
“别急着高兴。
朕虽准你父亲出征,却不可能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与大明国运作儿戏。
你父亲的状况,你应当最清楚。
朕准他出征,但不是任主帅,至多领兵一万。”
徐辉祖闻言,整个人都愣住了。
领兵一万?
父亲上一次仅率一万兵马,恐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自大明立国以来,徐达所领之兵从未少于十万。
如今只给一万……
果然,方才喜悦来得太早了。
他心中苦涩,却无法拒绝。
好不容易让陛下松口,允父亲重披战甲,哪怕只有一万兵,甚至五千、一千,
徐辉祖也别无选择。
他只能叩首谢恩:
“臣代臣父,叩谢陛下隆恩!”
一旁的朱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心里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
刚才实在是顾虑过多。
不,应该说考虑得还不够周全。
毕竟朱元璋是大明的开国君主,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他怎会因私情冒险,把数十万将士的生死和大明的国运轻易托付给徐达?
这话或许有些刺耳,却是实情。
若徐达仍是昔日那个体魄强健的统帅,
无需徐辉祖入宫恳求,
朱元璋也必然会将这重任交予他。
但如今的徐达,已无力承担这样的担子。
其实若不是徐辉祖今日入宫,
提及父亲近日在家中郁郁寡欢,
勾起朱元璋往昔的回忆,
莫说领兵一万,就连随军出征也未必可能。
说实话,
朱元璋此刻已有些懊悔。
一时心软,竟轻率应下了徐辉祖的请求。
倘若徐达此次真的在征途或沙场上遭遇不测,
那……
可他身为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天子,
一言既出,岂有收回之理?
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最终,他只能烦躁地挥了挥手,
命徐辉祖速速退出武英殿。
眼不见为净。
徐辉祖虽未完全达成所愿,
但能获准已属不易。
他虽未察觉洪武皇帝心中的悔意,
却也看出朱元璋此刻心情不佳,
自然不会不识趣地留在殿内。
再次叩首谢恩后,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徐辉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朱迎立即对坐在黄花梨木椅上的朱元璋说道:
“老朱头,这次你太欠考虑了。”
朱元璋本就心情沉重,
又被孙儿当面指责感情用事,
顿时脸色一沉,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咱哪里欠考虑了?”
“区区一万兵马,就算徐黑子全折在外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徐辉祖一头撞死在武英殿吧?”
“难道要徐黑子就这样闷在家中郁郁而终?”
朱迎一时语塞。
“可毕竟……”
“够了够了!别在朕眼前打转,看见你就心烦!”
见朱迎还想争辩,朱元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滚得越远越好!”
听闻此言,朱迎心中连道厉害。
这分明是朱元璋理屈词穷开始耍无赖。
偏生朱迎对此无可奈何。
谁让对方是开创大明江山的洪武皇帝?
更关键的是,朱元璋随后那句话的 ** 力实在惊人。
“你若真闲着发慌,朕这儿还有几百道奏折待批。”
朱迎立即抬手制止,神色凛然。
“不必多说,我这就走。”
说罢利落转身朝殿外走去,背影近乎仓促。
望着年轻人逃也似的身影,朱元璋不由失笑。
“这滑头小子,终日只知躲懒。”
“唉……不知你还能清闲几日……”
另一厢,徐辉祖离了武英殿,快马加鞭赶回巍峨的魏国公府。
不过一刻钟,他已翻身下马冲进府门,放声高呼:
“爹!爹爹!您在哪里?”
仆从们见他这般情状皆面露诧异。
徐辉祖扯住一名下人急问:“可知我父亲在何处?”
下人惶惑地指了个方向,徐辉祖得了消息立时松手,疾步朝那处奔去。
“爹!爹!”
此刻徐达正独坐花园,默然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穹。
自从上次入宫向朱元璋 ** 领兵出征却被婉拒以来,徐达几乎整日只做两件事:吃饭、睡觉。
除此之外,他便独自一人静 ** 在园中石凳上,抬头望向天空,一望便是一整天。
要知道,徐达本是武将出身,向来喜爱舞刀弄剑,即便不如常遇春、冯胜、蓝玉等人那般性急如火,但若要他从早到晚枯坐不动,在往日看来,还不如叫他提刀自尽来得痛快。
然而如今情形不同。
他的身体已不容许他再执剑挥刀,而更沉重的是心中积郁难舒的闷气。
一个终日郁郁之人,又怎会再有挥戈上阵的豪情?只能日复一日 ** 园中,怔怔望天罢了。
正当徐达神游天外时,徐辉祖洪亮的呼喊声骤然传来。
徐达眉头微皱,缓缓转向声音来处,只见徐辉祖满脸交织着欣喜与焦灼,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
徐达语气中满是不悦,“为将者最忌心浮气躁,纵使泰山崩于前,也当不动如山。
我才多久没教导你,你这逆子便将这一切都忘了?”
徐辉祖闻言,脸上顿时现出窘态。
望着仿佛恢复往日严父模样的徐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那是往日挨训时留下的习惯动作。
见徐辉祖这般模样,徐达眼中不满更甚。
但他此刻实在无心继续训诫长子,便转回身,依旧将浑浊的目光投向碧空如洗的天际,只淡淡道:
“说吧,什么事。”
见父亲未再训斥,徐辉祖心中反而掠过一丝失落。
并非他心存妄念,而是他深知,若徐达还肯如从前般指点训诫,至少说明父亲心绪尚可。
无论如何,总好过这般整日对天发呆。
不过此刻,这些思绪都该暂放一边了。
徐辉祖摇了摇头,把脑中那些杂念都甩了出去。
他快步走到徐达身边,脸上又浮现出喜悦的神色,开口说道:
“父亲,您猜儿子刚才去了哪里?”
“嗯?”
徐达一听,眉头又皱紧了。
他侧过头,盯着身旁一脸高兴的徐辉祖,语气不耐烦:
“要说就说,要放就放。”
“老子现在可没心情猜你上哪儿去了、干了什么。”
“你要是不说,就赶紧滚远点,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
徐达一点面子也没给嫡长子徐辉祖留,说得他一脸黑线。
徐辉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之前洪武皇帝没答应父亲领兵出征的请求,对父亲打击确实很大。
为了不继续挨骂,徐辉祖决定直接说重点:
“刚才,儿子进宫面见圣上去了。”
徐达闻言愣了一下,一时没去想儿子为何进宫,直接就问:
“你没事进宫见圣上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父亲您啊!”
徐辉祖说这话时挺直腰板,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
结果,他又被徐达骂了。
“放屁!”
徐达没好气地斥责道:
“为了老子?老子有什么事要你帮?”
“老子是大明参国军事兼太子少傅、征北大元帅、征虏大将军、魏国公。”
“你能帮老子什么?老子需要你帮什么?”
徐达像连珠炮似的,口水不停地喷向徐辉祖。
徐辉祖心里直喊冤,觉得徐黑子也太看不起人了。
可每次他想开口解释,徐达都不给他机会,仍然不停地骂。
此时花园里的景象,真应了那句话:老子训儿子,就像在训狗!
徐辉祖连解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又苦又闷。
偏偏徐达在家一向威严极重,他也不敢反驳。
徐辉祖心中一直对父亲魏国公徐达存着几分畏惧。
眼下徐达身体状况不佳,他更不敢惹父亲生气,只得垂首立在原地,默默承受着训斥,不时抬手拭去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
不过徐达终究不复当年健朗,便是训斥也显得力不从心。
没过多久就已气喘吁吁,显然尚未尽兴。
他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重重哼了一声,颤巍巍从石凳上站起身。
你这逆子就在园子里好生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走!
说罢转身欲走,不愿再多看这一眼。
见父亲骂完就要离开,徐辉祖顿时急了。
老头子倒是骂痛快了,喷得他满脸唾沫,可曾考虑过他的感受?难不成真是雨天闲来无事,拿儿子撒气?
爹且慢!徐辉祖急忙唤住父亲。
怎么?还没挨够骂?徐达转过身来,那今日老子就成全你!
徐辉祖暗自苦笑:老爷子连站着都喘不过气,还能骂多久?他抢在父亲开口前急忙道:儿子先前确是进宫面圣去了,全是为了父亲出征之事!陛下已在武英殿准奏,允您领兵出征了!
徐达闻言,顿时愣在原地。
“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一直盼望领兵出征吗?”
“如今机会来了,为何您毫无反应?”
徐辉祖疑惑地询问。
徐达依旧 ** 不动,神情恍惚。
见父亲这般模样,徐辉祖心头一紧。
他急忙伸手在徐达眼前连连晃动。
“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您别吓儿子,说句话行吗?”
“快来人!快去请太孙殿下派来的御医!”
“我父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