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深把那张写着“为民执笔”的纸条折了又折，塞进竹箱最底层。昨夜写满笔记的草纸被他摊在桌上晾干，墨迹没再颤抖，像终于稳住呼吸的人。
天刚亮，他就揣着银子出门了。
三家书铺，一家在南市拐角，两家挨着学宫西墙，都是他常去的地方。前些日子还能赊本旧刊翻看，今儿一脚踏进去，气氛全变了。南市那家掌柜见他进门，手一抖，茶盖磕在杯沿上叮当响，忙说：“齐公子，您来得不巧，《策论辑要》昨儿刚卖完。”
“那借我抄一本？”齐云深笑着问。
“这……”掌柜搓着手，“实不相瞒，上头有令，这类书不得外借，连抄都不行。”
“谁的令？”
“礼部备案。”伙计低声插嘴，眼神躲闪，“说是防着‘偏激言论’流传。”
齐云深没争，点头走了。
第二家更干脆，门板半掩，伙计隔着门缝往外递话：“齐爷，真没货了，您别白跑。往后这种书，国子监专供，咱们小铺不敢囤。”
第三家倒是开门迎客，可当他问起历年考官评点集，掌柜直接摇头：“宣纸紧缺，优先供给监生。您要是想刻，自备纸吧。”
“哪能买到？”
“城东造纸坊，配额制，凭引单领。”
“我去申请呢？”
“寒门学子……暂不受理。”伙计补了一句，声音压低，“上面说，有些人读多了，容易‘想太多’。”
齐云深笑了笑，收起银子转身就走。笑得挺自然，心里却像被人拿秤砣压住了胸口。
回程绕过学宫围墙，几个平日常来听讲的寒门学子远远看见他，立刻低头岔开路，装作没认出。有个曾向他请教过策论破题的保定学生，甚至加快脚步钻进了巷子。
他站定原地，袖中手指慢慢攥紧。
不是巧合，是围猎。
回到醉仙居，李慕白已经在二楼雅间等他，手里转着扇子，脸上没了往日嬉笑。
“六家大书坊，三天内全接到‘内容审查令’。”他开口就说，“凡是带‘民生’‘赋税改革’‘吏治清查’字眼的书，购书人必须登记籍贯、师承、保人。你名字在重点名单里，标红加注——‘言论偏激，宜加监管’。”
赵福生端着碗热汤进来，放在桌上：“不止是书。我厨房采买账册，这两天来了三拨人查访，问得细，连齐爷你爱吃咸菜还是酱瓜都要记一笔。”
“查往来？”齐云深挑眉。
“怕你串联。”赵福生冷笑，“这些人穿便衣，但走路外八字，跟裴府巡夜的一模一样。”
齐云深没说话，打开竹箱，取出那把改装过的“量天尺”，其实是个带刻度的小木尺，用来标记线索。他在纸上画了三条线：一条标“书禁”，一条写“纸限”，一条记“人际断联”。
三线交汇处，他写下两个字：**系统**。
“他们不怕我读书。”他缓缓道，“怕我把读的东西讲出去。封书是堵嘴，断人脉才是断根。”
李慕白扇子停了：“所以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是冲着整个‘同砚会’来的。”
“不止。”齐云深抬头，“是冲着所有不想听话的读书人来的。让他们没书读，没人教，最后只能跪着抄标准答案。”
屋里一时安静。
窗外开始下雨，雨点打在屋檐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敲算盘。
“那怎么办？”赵福生问，“总不能干坐着？”
“当然不。”齐云深合上竹箱，从夹层抽出一张旧纸，是沈令仪留下的油纸包，里面还剩半块干粮。他盯着看了会儿，忽然笑了：“她能在天机阁藏锋多年，靠的不是硬拼，是隐忍。我现在缺资源？那就换个算法。”
“啥算法？”李慕白问。
“不争正道，走野径。”齐云深眼神沉下来，“他们断我明路，我就挖暗渠。他们管得住书铺，管不住人心；卡得住宣纸，卡不住记忆。”
赵福生眼睛一亮：“你是说……口传？”
“对。”齐云深点头，“书可以烧，话不能全堵。只要还有人愿意听，我就有办法把东西传下去。”
李慕白扇子又转了起来：“那你打算怎么找人？现在连寒门学子都躲着你。”
“躲？”齐云深冷笑，“他们是怕牵连。只要有人先站出来，他们就会跟。”
“风险不小。”赵福生皱眉，“你要是一动手，裴阙肯定盯得更紧。”
“我知道。”齐云深看着窗外雨幕，“所以我不会单独行动。我要拉一群人一起下水——这样他们才不敢轻易掀船。”
李慕白吹了声口哨：“够狠。”
“不是狠。”齐云深语气平静，“是活路。他们想让我闭嘴，我就偏要让更多人开口。一个声音会被灭，十个百个呢？灭得过来吗？”
赵福生沉默片刻，忽然起身：“我酒楼后院还有两间空房，锁着没用。你要用，随时拿去。”
“不止是地方。”齐云深摇头，“我需要的是信息网。你认识那么多厨子，他们在六部食堂干活，耳目灵通。能不能帮我盯几件事？”
“你说。”
“谁最近在查账？谁调了档案？谁突然升职或贬官？”齐云深一字一句，“这些都不是闲话，是风向。”
赵福生咧嘴一笑：“行，我让他们改口诀——炒菜报菜名，送饭报消息。”
李慕白也拍桌：“水利司那边我有人，虽然不敢明帮，但递个消息没问题。你要什么，我给你筛一遍。”
“好。”齐云深站起来，走到桌前，翻开新册子，在第一页写下三行字：
**一、不争一时之利，但守根本之学；**
**二、不靠他人施舍，但结同道之盟；**
**三、不入明战之局，但布暗流之势。**
写完，他合上本子，锁进竹箱。
雨还在下，街面湿滑，行人稀少。阿四在楼下收拾桌椅，抬头看见齐云深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张“为民执笔”的纸条。
“齐爷，晚上还讲学吗？”他喊了一声。
齐云深没回头，只把纸条叠成一个小方块，塞进袖袋。
“讲。”他说，“明天开始，换地方，换方式，但不换人。”
李慕白临走前拍了拍他肩膀：“你真不怕惹祸上身？”
“怕。”齐云深看着雨中昏黄的灯笼，“但更怕将来有一天，连怕的资格都没有。”
赵福生送他到楼梯口，压低声音：“今晚我会让伙计多巡两趟，你房间窗户我亲自关。”
“谢了。”齐云深点头，“不过不用太紧张。他们要的是我停下，我偏要让他们知道——”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
“我还没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