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河湾畔,新建的造纸工坊已初具规模。夯土筑起的围墙圈出了一片繁忙的天地,其间人声鼎沸,号子声、锯木声、夯土声、以及水流冲击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充满生机的建造乐章。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湿润泥土以及隐约的草木沤泡气息。卫铮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裤脚甚至沾了些泥点,正站在刚刚垒砌好的焙纸墙前,与从平阳来的首席工师卫振低声讨论着火道布局的细节。阳光透过尚未完全封顶的棚架缝隙,在他专注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公子,”李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工坊门外来了个少年郎,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自称是工匠,还说…还能造出比咱们‘流云笺’更好的纸。”
卫铮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墙体的结构上,随口道:“这几日来应募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夸口者甚众,让负责招募的匠师按章程筛选便是。”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如何优化焙墙的热效率,确保第一批在洛阳生产的纸张质量不下于平阳,实在无暇他顾。
李胜却未立即离去,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属下观那少年,虽衣衫朴素,风尘仆仆,但眼神清亮,言语间颇有条理,不似那些纯粹为混口饭吃的浮夸之徒。而且…他言及纸张弊病与改良想法时,似乎…并非全然空谈。”李胜深知卫铮一向重视各种人才,无论医、工、算、武,只要身怀一技之长,都会留意招揽,故才多言了几句。
卫铮闻言,手中的炭笔微微一顿。他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角。正如李胜所言,工坊如今是奉旨筹建,挂着“皇家”的名头,每日前来应募的工匠可谓络绎不绝,都视此为旱涝保收的“金饭碗”。然而,经过卫振等平阳来的老师傅们严格筛选,剔除掉大量滥竽充数、只会些皮毛甚或纯粹是来碰运气之辈,至今也只勉强录用了二百余人堪为“工”或“匠”,其余资质更次的,只能先作为学徒。距离皇帝要求的月产五千张纸的规模,人力仍显不足。按卫铮的估算,要稳定达成此目标,且保证质量,至少需要三百名熟练的工与匠。无奈之下,他已请洛阳令官署张贴露布,扩大招募范围,希望能网罗到更多隐匿于民间的熟手。
此刻,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少年,竟敢直言能造出更好的纸?是被这招募热潮冲昏了头脑的信口雌黄,还是真有不为人知的倚仗?卫铮疲惫的心中,一丝好奇被勾了起来。这个时代,能人异士多隐于草莽,或许……
“带他过来吧。”卫铮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决定一见。
不多时,李胜引着一个少年走了过来。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尚未完全长开,显得有些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肩上背着个不大的包袱,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然而,他步履沉稳,眼神澄澈,来到卫铮面前,不卑不亢地深深施了一礼,声音清朗:“小子左伯,东莱人士,今年十四,见过贵人。”
“东莱?”卫铮微微挑眉,“此地距洛阳不下千里,你小小年纪,为何到此?”
左伯从容答道:“回贵人的话,家父左志,在东莱经营蔡侯纸贩卖为生。小子自幼便在家中纸铺帮忙,耳濡目染,对纸张略知一二。家父见小子喜好琢磨,便变卖家资,携我前来洛阳,是想设法送我入鸿都门学,盼能读书明理。途经此地,见官府露布招募造纸工匠,小子一时技痒,又感于此乃奉旨建坊,必有能人,故冒昧前来,毛遂自荐。”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对纸张本身的热爱,继续说道:“蔡侯纸虽好,然小子观之,仍有易损、色暗、表面粗糙不平之弊。小子闲暇时曾反复思忖,或可在原料配比、沤煮火候、乃至抄纸手法上加以改进,或许能得其法,造出更胜一筹之纸。只是家中并无工坊,亦无余财供小子试验,许多想法,只能记于心中,期待来日有机会验证。”
卫铮静静地听着,起初并未太过在意,只觉这少年思路清晰,对纸张确有观察,比寻常同龄人强上不少。然而,当“左伯”这个名字再次清晰地传入耳中,并与他话语中那份对改进造纸的执着和隐约可见的潜力结合在一起时,卫铮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左伯?!
那个在历史上,于东汉末年改进蔡伦造纸术,造出质地细腻、光滑洁白、深受当时文士推崇,被称为“左伯纸”的着名工匠左伯?!
那个与张芝笔、韦诞墨并称为“三绝”的左伯纸的创造者?!
卫铮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住眼前的少年,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略显突兀:“你……你叫左伯?!”
左伯被卫铮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惊得一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小子确是左伯。”
卫铮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迅速恢复了常态,但眼神中的热切却丝毫未减。他上下重新打量着左伯,仿佛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是未来造纸业的一代宗师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志气和想法,果然是天赋异禀!人才,这是真正的人才!既然让我遇到了,岂能让你“逃掉”?
他赞许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李胜,若非他细心坚持,自己险些与这未来的大匠失之交臂。“克之,你立了一功。”他低声对李胜说了一句,随即吩咐道:“快去,请卫振工师即刻过来一趟!”
李胜领命快步离去。不一会,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工匠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同样穿着一身便于劳作的深蓝色粗布工服,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腰间束着皮带,挂着几件常用的木工小工具。他头上戴着一定防止灰尘的幞头,脸上带着常年与工匠、物料打交道所特有的沉稳与干练之色,眼神锐利而专注。此人正是卫振,字伯奋,乃平阳卫家大族老卫桓之孙,卫琮之子,按辈分是卫铮的族兄。他性格沉稳持重,却不乏开拓精神,能力远胜其父。当初卫铮筹建平阳造纸工坊时,他便深度参与,出力极多,后来工坊一系列的技术改进试验,也多是在他的主导和具体操作下完成的,如今已是卫氏造纸工坊当之无愧的首席工师。此次奉调来洛阳的二十余人技术骨干,便是由他带队。
“鸣远,寻我何事?”卫振走到近前,声音洪亮,带着工匠特有的实在,他是卫铮堂兄,称呼也不需过多修饰。
卫铮难掩兴奋,指着身旁略显局促的左伯,对卫振道:“大兄,我给你寻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学徒,不,或许将来是能与你一同钻研、共同精进的大才!”他看向左伯,目光灼灼,“左伯,你可愿留下?我不仅给你工坊实验之所,更让你随我这位族兄,也是我卫氏最好的工师学习、实践你心中所想!鸿都门学之事,我亦可代为设法!”
左伯看着眼前气势不凡的卫铮,又看了看一旁气质沉稳、一眼便知是行家里手的卫振,再听到能接触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工坊和试验机会,眼中瞬间迸发出无比明亮的光彩。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深揖下:“左伯,愿留下!愿追随工师,学习技艺,验证所想!”
卫铮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洛水河湾的风吹拂而过,带着水汽与希望。他仿佛看到,一颗匠界的巨星,将在此处,由他亲手点亮,未来的“左伯纸”,或许将在这座正在崛起的工坊中,提前绽放出它应有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