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近来风头太盛了。
整顿内务府,扳倒乌雅氏一族,连自己的奶兄弟都说杀就杀。
偏偏皇阿玛还就吃他这一套,又是嘉奖又是……虽说是罚,可那闭门读书算个什么惩罚?
分明是做给外人看的!他这里呢?
自从明珠倒台,索额图也被皇阿玛厌弃后,他就像是没了牙的老虎,空有个皇长子的名头,在朝中的影响力却大不如前。
皇阿玛对他,也越发冷淡了。
“爷,爷......”
心腹太监德顺慌里慌张地推门进来,连礼数都忘了大半。
“太子、太子爷来了......”
胤禔猛地转身,浓眉拧成了疙瘩:“谁?太子?他来做甚?”
自打索额图势败,他们兄弟二人早已是面和心不和,私下里从不往来,太子更是从未踏足过他这直郡王府。
不等他细想,书房那扇沉重的榆木门被人从外推开,带着一股秋日的寒气。
太子胤礽一身靛蓝色团龙纹常服,外头只罩了件玄狐皮的坎肩,神色平静地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贴身侍卫。
“大哥,别来无恙。”
胤礽像是回了自己家一般,目光在书房内扫了一圈,掠过那略显陈旧的多宝格,以及架上那些许久未曾动过的兵书战策。
最后才落在胤禔身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今早用了什么点心。
胤禔脸色沉了下来,勉强拱了拱手:“太子殿下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
他刻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个字,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讽。
胤礽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自顾自地在窗下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了。
顺手拿起小几上放着的一把玉骨扇,唰地一声展开,又合上,反复把玩。
“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来朝中风云变幻,想必大哥心中,亦有许多……不解与不甘吧?”
胤禔冷哼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方和田玉镇纸在手里摩挲着,没有接话。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太子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胤礽也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慢悠悠地开口。
“大哥与孤斗了这么多年,从南巡到塞外,从朝堂到军营,彼此有几斤几两,心里都该有本账。
你可知,为何你屡屡出手,甚至联合老八他们,却始终动不了孤分毫?
反而如今,连老八那个看似八面玲珑的贤王,也渐渐步履维艰,失了圣心?”
胤禔摩挲镇纸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胤礽,眼神里带着审视。
“因为我们从前都错了,”胤礽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们都把眼睛盯在彼此身上,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却忘了,真正能决定我们兄弟是龙是虫、是荣是辱的人,从来都高高在上,俯瞰着我们,如同看待棋盘上的棋子。
他需要太子稳定朝堂,也需要……磨砺太子的磨刀石。”
胤禔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攥紧了手里的镇纸,指节有些发白。这话……太大逆不道,却又该死的精准。
他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现,皇阿玛对他总是褒贬参半,从未真正给予过毫无保留的信任。
而太子,无论犯了多少错,似乎总能在最后关头,被皇阿玛轻轻放下……
胤礽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隔着那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俯身看向胤禔,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皇阿玛春秋鼎盛,龙体康健,他还能在位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大哥,你我若继续这般斗下去,最终只会是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那些躲在暗处,冷眼旁观,或是自以为能当那得利渔翁的……好兄弟。”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比如,老四。”
“老四?”
胤禔瞳孔骤然收缩。
那个闷不吭声,只知道埋头办差,在府里念佛的老四?
“没错,”
胤礽嘴角那丝冷意更深了:“乌雅氏倒了,隆科多废了,年羹尧也成了瘸子。
老四如今看着比谁都安分,比谁都忠心,可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大哥你……当真就一点都没察觉?
他可比老八能忍,也……比老八狠得多。
如果我告诉你,隆科多看似是老八的人,实则是老四的暗棋呢?
他可是孝懿皇后的养子,也算半个嫡子呢。”
胤禔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太子的话,像是一把重锤,敲碎了他一直以来固有的认知。
是啊,老四……那个被皇阿玛偶尔赞一句踏实的弟弟,他的母族刚刚遭受灭顶之灾,他却似乎并未受到牵连。
依旧按部就班地当着他的贝勒,办着他的差事,这份沉稳,这份定力,细想起来,何其可怕?若说他没有野心,谁信?
看着胤禔变幻不定的脸色,胤礽知道,话已入心。
他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大哥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即止。
是继续做那随时可能被丢弃的磨刀石,还是……换个活法,大哥好生思量。孤,拭目以待。
大哥,你我已无路可退,养病那些时日,弟弟我思量许久,你我败了、被丢弃不可怕。
可你我家眷和子女何其无辜,尤其是大哥,你可是有四个嫡女。
无人照拂的公主、郡主嫁到蒙古,日子过成什么样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书房,如来时一般突兀。
胤禔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书房里,窗外天色渐暗,将他笼罩在一片晦暗之中。
他盯着手中那方冰凉的和田玉镇纸,久久没有动弹。
太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但他说的那些话,却像魔咒一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与太子联手?这个他斗了半辈子的弟弟?去对付……老四?还有他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阿玛?
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他心潮翻涌,难以平静。
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此一败涂地,他实在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