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虽然知道克里这家伙活得比较“艺术家”，比较随性，但真没想到他能闭塞到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步。
要知道，他周游——或者说他麾下的天堂公司——在这短短几个月里，可是把夜之城搅得天翻地覆。明面上，他先后把盘踞多年的漩涡帮和虎爪帮按在地上摩擦，甚至敢公然找生物科技的麻烦；他推出的“天堂宝石”在黑市和上流社会都成了硬通货，新捣鼓出来的“灵魂硬币”也逐渐打响了名头，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新奇玩意儿。
而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层面，他周游的恶名更是如雷贯耳。传闻他私自“饲养”并驱使危险的流窜AI，利用它们执行冷酷的“正义审判”，手段狠辣，行事果决，从来不留活口，其凶名足以让小儿止啼。
可以说，在如今的夜之城，你可以不认识市长，但绝不会没听说过“天堂公司”和周游这个名字。但凡克里这几个月中打开过一次电视新闻，或者走出过他家这扇堆满垃圾的大门，去外面的酒吧喝上一杯，都绝不可能对周游一无所知。
周游看着克里那张写满宿醉和茫然的脸，第一次对自己的“知名度”产生了一丝怀疑。这家伙，怕不是活在一个用酒精、药物和摇滚乐构建的信息茧房里吧？
“周游。”强尼用大拇指随意地指了指身旁的男人，向克里介绍道，语气带着点说不清是炫耀还是嘲弄，“天堂公司的老板，夜之城最近风头最劲的红人，红得发紫的那种。连荒坂赖宣那家伙都亲自见过他，夜氏家族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唯一继承人，也是他的‘好朋友’。”
克里虽然活得浑浑噩噩，但毕竟年纪和阅历摆在那里。他是听着夜氏公司的传说长大的，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夜氏确实做过不少惠及普通人的好事（至少表面上是）。听到周游居然能和夜氏继承人搭上关系，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不由得上下重新打量了周游一番，带着点宿醉的含糊说道：“嚯……那你确实挺牛逼的。”
“还行吧，”周游笑了笑，语气轻松，却故意抛出一个引人遐想的钩子，“我牛逼，主要是因为上面有人罩着。”
克里顺着他的话，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带着点理所当然：“那能罩住你的这个人，一定也很牛逼。”
“他上面罩着他的人，确实牛逼到没边了。”听过周游那套“天使”说辞的强尼，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但她立刻将锐利的目光转向克里，话锋像刀子一样直刺要害：
“那么，克里——”她身体前倾，银色的眸子紧紧盯着这位昔日好友，声音里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你这么‘牛逼’，都能和荒坂赖宣把酒言欢，让他欣赏你的音乐了……现在，又是谁在‘罩’着你呢？”
空气瞬间凝固。克里拿着啤酒罐的手僵在了半空，醉意似乎都清醒了几分。强尼的问题，精准地撕开了他试图用酒精和混乱生活掩盖的、不愿面对的真相。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刚才那点久别重逢的微妙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
克里拿着啤酒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醉意和随意像是被冻结的面具。半晌，他缓缓放下啤酒，动作有些僵硬，目光第一次真正毫无回避地直视强尼，声音低沉而紧绷：“你……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强尼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但那双银色的眼睛却锐利如刀，“就是听说，你投靠了荒坂，还受到了荒坂赖宣的‘赏识’。所以，我过来看看，看看我的老朋友……在仇人的地盘上，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
克里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低下头，避开强尼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啤酒罐的边缘。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又拉开一罐啤酒，仰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仿佛那廉价的酒精能浇灭心中的焦灼。一罐不够，他又拿起下一罐，又是一饮而尽……直到桌上堆满了空罐子，直到他胃里翻江倒海，再也喝不下任何东西。
“砰！”
他重重地将最后一个空啤酒罐砸在堆满杂物的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酒精让他的脸颊通红，眼神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清醒和痛苦。
“强尼……”他的声音因为酒精而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死得太久了……你死了五十年！而荒坂……荒坂他们欣赏我！他们愿意给我钱，愿意捧我，愿意让全世界都他妈能听到我的歌！”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乐队的其他人……他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蜘蛛墨菲成了传奇，然后也他妈消失了！丹妮什么的早就不知所踪！你呢？你成了挂在墙上的符号，一个他妈的反抗象征！只有我！强尼，你了解我的，我是个蠢货！是个除了抱着吉他吼两嗓子、其他什么都干不好的废物！”
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就在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的时候……荒坂赖宣，他找到了我。他说他欣赏我的音乐，他说我的歌里有力量……他愿意给我资源，帮我出专辑，让我的声音被更多人听到……”
克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语杂乱无章，充满了对强尼的愧疚，也夹杂着终于被“赏识”、梦想得以延续的、扭曲的喜悦和感激。这复杂而矛盾的情绪，几乎要将这个年过半百的摇滚明星撕裂。
强尼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她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五十年未见的老友，听着他诉说那漫长岁月里的挣扎、妥协和最终的选择。
最后，克里的声音低了下去，所有的激动和辩解都化为了无力。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强尼一眼，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哽咽着说道：
“强尼……我也想……走自己的路啊……”
“你啊……”强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五十年时光的重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惜。“克里，五十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这么懦弱，这么不自信。一点长进都没有。”
克里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向这个拥有崭新外壳、内核却依旧熟悉的强尼。酒精和愧疚让他的思维变得迟缓。
“还记得当年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强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的迷雾，回到了那个充满噪音、激情和廉价啤酒气味的排练室，语气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怀念，“我说过，‘要他妈走出自己的路’。你瞧，你现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你写出了自己的歌，打出了自己的名号，拥有了无数为你疯狂的歌迷。这有什么好愧疚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他妈是你成长的证明！是你克里·欧罗迪恩活过的痕迹！”
五十年过去了，罗格成了掌控地下世界的“来生”女王，奥特化身为数字深渊中的神只，曾经的伙伴们也早已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被时光改变。唯有眼前这个叫克里的男人，即便头顶摇滚天王的光环，内心深处却仿佛一直被困在原地，依旧活在她强尼·银手巨大的阴影之下，像个永远缺乏自信的副手。
强尼觉得，是时候再推他一把了，就像当年他们分别时那样。
她站起身，走到克里身边，没有在意沙发上那些可疑的污渍，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位老朋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克里，听着。你已经不是那个只能跟在我后面、当我副手的吉他手了。你现在是克里·欧罗迪恩！是受到千万人崇拜、功成名就的摇滚巨星！你，早就已经超越我了。”
克里抬起头，眼眶泛红，眼神中依旧残留着对自己的深深怀疑和不确定，像个寻求肯定的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真……真的吗？强尼？”
“当然是真的！”强尼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克里的肩膀，试图将这份力量传递过去，“克里，给我记住！你是摇滚巨星！把头抬起来！胸膛挺起来！要自信！因为摇滚——就是他妈的内心的呐喊！把你心里那点东西，不管是好的坏的，都他妈吼出来！”
别墅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克里那混乱不堪的世界与酒精浸透的忏悔暂时隔绝。强尼头也不回地走向跑车，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躁动。
周游坐在副驾驶，看着强尼一言不发地启动引擎，随即猛地将油门一脚踩到底。高性能的跑车发出一声咆哮，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朝着夜之城的核心区飞驰。窗外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线条，引擎的轰鸣掩盖了车厢内的寂静。
“怎么？不打算继续追问，他为什么‘投靠’荒坂了？”周游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风噪中显得有些飘忽。
“不用问了。”强尼的声音很平静，但紧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有些发白，“他还是那个样子，骨子里还是那个需要别人肯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自信的男孩。和荒坂合作这事，估计从头到尾都是他那个精明经纪人的安排，他自己可能都没想太多。他这个人……习惯了顺着别人给他铺好的路走下去。五十年前是这样，五十年后，看来一点没变。”
强尼对克里太了解了，她一眼就看穿了克里此刻的心态——享受着成功，却又被这份源于“敌人”的成功所带来的负罪感折磨，最终只能用酒精和混乱来麻痹自己。
周游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却在想：按照他知晓的某种“剧情”，克里确实就这样兢兢业业地当了荒坂五十年的摇滚巨星，直到那个占据了V身体的强尼灵魂出现，才重新点燃了他心底那点叛逆的火星。他在想，如果在这个世界线里，强尼没有通过V去见他，那么克里即使遇到了类似“钵钵鸡姐妹”那样的糟心事，恐怕也只会愤怒地砸砸自己家，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感觉到车速越来越快，几乎要突破极限，周游心里暗暗嘀咕，怎么连开车发泄这一招都跨越了性别和身体。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车门上方的扶手，脸上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开口说道：
“喂，要是你不介意，要不要听听我的一个猜测？说不定……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
“你的猜测？”强尼瞥了他一眼，车速丝毫未减。
“对，独家秘密，绝密档案级别的。”周游语气夸张，“连荒坂三郎那个老狐狸活着的时候可能都不知道的那种。”
“说。”强尼言简意赅。
“咳咳，”周游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声音能盖过引擎的咆哮，“我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荒坂赖宣那家伙，当初之所以愿意下大力气捧克里，压根不是因为克里多有潜力，或者多符合荒坂的企业文化……”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而是因为，赖宣他本人，其实是你——强尼·银手的狂热粉丝？他只是恰好发现克里是你的老队友，而克里自己又确实有点才华，这才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顺便成全了克里？”
“吱嘎——！！！！！”
刺耳至极的轮胎摩擦声瞬间撕裂了夜空！性能优异的跑车在强大的制动力下猛地甩尾，轮胎在与地面的剧烈摩擦中冒出青烟，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黑色刹车痕，车身在道路上惊险地扭动了几下，才勉强在路边停了下来。
强尼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周游，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你……你他妈说什么？！”
周游揉着被安全带勒得发疼的胸口，还没从刚才急刹车的冲击中完全缓过神来，就对上强尼那双混合着惊疑和“你他妈在逗我”的眼神。
“喂，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强尼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荒坂赖宣是我的粉丝？这种鬼话，你他妈不如说我是荒坂三郎那老东西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更靠谱点！”
“荒坂三郎有没有私生子这我确实不清楚，”周游摊了摊手，表情却很认真，“但赖宣是你粉丝这事儿，大概率是真的。”
“你他妈在开什么宇宙级玩笑？！”强尼几乎要吼出来，银色的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
周游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强尼。尤其是涉及到人的时候。”
“可是……我他妈要毁了荒坂！那是他老爹一手建立的帝国！”强尼觉得自己的逻辑，或者说这个世界的逻辑，正在崩塌。
“对啊，”周游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他也想毁了荒坂。所以，他觉得你这种说干就干、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疯子，特别酷，特别带种。把你当精神偶像了，有什么问题？”
“……”
强尼·银手，这个曾经用音乐和炸弹挑战整个公司秩序的传奇反叛者，此刻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界太他妈的疯癫了。
强尼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消化完这个荒谬的事实。她用力抹了把脸，试图将“荒坂赖宣是我粉丝”这个诡异的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随即，一个新的疑问浮上心头，她锐利的目光再次锁定周游：
“等等……不对。如果你早就知道克里‘投靠’荒坂是这么个原因，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来这一趟？看我和克里演这出久别重逢的苦情戏，很有意思？”
周游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算计。他目光投向车窗外流光溢彩、却又暗藏杀机的夜之城，声音平稳而清晰：
“给你一个解开自己心结的机会，只是顺带。更重要的是，我需要让天堂公司内部，那些藏在暗处、心思活络的家伙们看清楚。”
他转过头，直视强尼疑惑的眼睛：
“我周游，可以为了一个‘朋友’，亲自来见一个与荒坂关系密切的摇滚明星。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有我的行事准则，并非一味冷酷。同时，我也是在给他们一个机会——一个主动坦白、迷途知返的机会。如果有些人，在看到我如此行事之后，依然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周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那他们暴露得也就更彻底，清理起来，也更能让所有人信服。”
强尼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这家伙，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热心肠。他的每一步，都藏着更深的目的。这一趟看似冲动的“寻友之旅”，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内部清洗的序幕。
天堂公司内部的叛徒并没有把握住周游那看似随意实则有限的善意。
他们像潜伏在阴影里的鬣狗，兴奋地窥视着，发现天堂公司的几大战力竟同时远离了权力中心。
杰克·威尔斯正带着他的新娘在月球和水晶宫度蜜月，星际旅行的漫长航程确保他短期内绝对无法返回。
V这几天则完全沉浸在升级装备的喜悦中，正跟着奈特智在各个高端义体诊所流连，精心挑选既符合审美又提升战力的新部件，对总部潜在的危机毫无察觉。
百灵鸟的情况更不乐观。她刚刚更换了新的身体，却不像强尼有奥特这样的顶级AI协助调试灵魂与肉体的契合度。此刻她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还处在适应原生肉体的阶段，距离恢复成那个令网络空间闻风丧胆的传奇黑客还遥遥无期。
而天堂公司本部的安保力量，则因为不久前与虎爪帮那场惨烈的攻防战，正处于难得的休整和补充兵员阶段，警惕性难免有所松懈。
最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的是位于废土上的那座新建农场。那里只有一群刚刚被收编的阿德卡多流浪者负责看守。在这群叛徒看来，这些昨天还在荒野上捡垃圾的流浪汉能有什么忠诚度和战斗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阻力——周游本人，也因“琐事”暂时离开了夜之城。他们的计划简单而恶毒：只要内外配合，在周游回城的路上设置些“意外”拖延时间。等到周游终于收到消息时，他在废土上那个宝贵的农场，早就因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比如流窜AI袭击，或是帮派火并的流弹——而被洗劫一空，化作一片焦土了。
时机，似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