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铃铛发出清越的声响，但这声音似乎比往常更短暂，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掐断了尾音。
进来的男人裹着一件过时的黑色长大衣，衣摆还带着室外的湿冷气息。他约莫四十岁，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并非纯粹的疲惫，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体——深重的忧虑底下，潜藏着一丝难以熄灭的、近乎狂热的微光。他走路时步伐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在吧台最远的角落坐下，那里光线昏暗，将他大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
“请给我一杯……能让人保持冷静，却又不会麻木感知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平稳，但尾音处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像琴弦即将崩断前的预警。
顾愔抬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穿透了大衣，看到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多问，转身取出一只高脚杯，倒入少许如夜色般浓稠的深紫色酒液，推到他面前。“‘午夜安魂曲’，”顾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能让你想起你想记住的，也能让你忘记你想逃避的——取决于你。”
男人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没有立刻饮用，而是深深嗅了一下那带着草药与冷冽酒精气息的味道。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刻意维持的平静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与迷茫取代。
“我叫亚瑟·格雷厄姆，”他开始了叙述，声音带着一种陷入噩梦般的虚弱感，“我曾经……是一名医生，在白教堂区的一家慈善诊所工作。”
“您无法想象白教堂的夜晚，先生。”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酒馆温暖的墙壁，回到了那些潮湿、泥泞、被煤气灯昏黄光晕笼罩的街道。“贫穷、疾病、绝望……像浓雾一样挥之不去。我尽力救治每一个来到诊所的人，无论他们是谁，做过什么。尤其是那些女人……那些被生活逼到墙角，不得不出卖身体以求生存的可怜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怜悯与深深的无力感。
“我认识她们……玛丽·安·尼科尔斯，一个总是梦想着能攒够钱开一家小杂货铺的女人；安妮·查普曼，她的笑声很爽朗，尽管生活待她如此不公；凯瑟琳·艾道斯，伊丽莎白·斯特赖德……她们不是报纸上冷冰冰的‘妓女’代号，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有名字，有故事，有微小的希望和巨大的痛苦。”
“我试图帮助她们，不仅仅是治疗身体的疾病，还有心灵的创伤。我给她们药，听她们哭泣，甚至偷偷接济她们几个先令……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社会的毒瘤，人性的黑暗，像无形的巨兽，一点点吞噬着她们。”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回忆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然后，‘他’出现了。那个被称为‘开膛手’的恶魔。”亚瑟的瞳孔收缩，脸上浮现出真实的恐惧，“起初只是传闻，然后是血淋淋的现实。我……我被卷了进去。不是因为我想，而是命运……或者说，那个恶魔，选择了我。”
他的叙述开始转向离奇，带着一种灵媒般的恍惚：
“我开始做一些……无比清晰的噩梦。在梦里，我不是我，我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那些女人……‘看到’‘他’如何接近她们，如何用花言巧语骗取她们的信任……然后……”他猛地顿住，喉咙剧烈滚动，强压下呕吐的欲望，“……然后是那无法形容的残忍……那冰冷的刀锋，那……那仿佛在进行某种邪恶仪式的切割……”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种诡异的、被强迫的“理解”。
“最可怕的是，在那些‘梦’里，我不仅能‘看到’，有时甚至能模糊地‘感受’到‘他’的情绪……不是愉悦，先生，绝不是！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掌控感’，一种将生命视为可以随意拆卸、研究的物体的……非人般的‘好奇心’，还有一种……试图用这种极端暴行，向世界宣告某种扭曲‘真理’的……疯狂冲动！”
“我成了‘他’罪恶的被动记录者，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囚徒。我甚至……在‘梦’醒之后，会恍惚间‘知道’一些细节，一些连报纸都未曾披露的细节……这让我恐惧得发狂！我是不是被诅咒了？还是说，我的灵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那个恶魔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共鸣？”
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自我怀疑与崩溃边缘的挣扎：
“我报了警，但没人相信一个医生的‘噩梦’。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而我，每晚闭上眼睛，就要被迫重温那些地狱般的景象……我无法再拿起手术刀，我害怕自己会在无意识中做出什么……我逃离了伦敦，逃到了世界各地，但那‘梦境’如影随形。我来到此地……或许是最后的希望，希望在这个传说能容纳一切异常的地方，找到解脱，或者至少……有人能相信我这疯狂的故事，理解我这被强加的、血淋淋的‘见证’。”
他结束了他的叙述，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耸动，表演得堪称完美。一个被超自然力量纠缠、内心充满痛苦与无辜感的悲剧形象，几乎无懈可击。
界碑酒馆里，自称亚瑟·格雷厄姆的男人结束了他漫长而充满表演性的叙述。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几位客人的脸上已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同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精心编织的悲情所打动的氛围。
就在这时，顾愔发出了那声轻蔑而冰冷的笑。
“呵。”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弥漫在酒馆里的虚假悲情气球。亚瑟·格雷厄姆猛地一颤，掩面的手指缝隙里，眼神瞬间从悲戚变为被戳穿后的惊怒与极度警惕。
顾愔缓缓放下手中那只光洁如镜的酒杯。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深邃包容，而是化作了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倒映着杰克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格雷厄姆先生。”顾愔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没有丝毫波澜，“你为你自己，精心撰写了一部充满被迫与无奈的悲剧。现在，不妨听听另一个版本。一个……来自黑暗深处，无人倾听的回响。”
顾愔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具体的时空节点。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种身临其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感，开始描绘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那一刻。伦敦东区，巴克’s Row，那个秋天的午夜刚过，大约是 1888年8月31日凌晨3点40分。”
“空气又湿又冷，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紧紧贴着皮肤。玛丽·安·尼科尔斯，三十岁，刚刚告别了一个没能给她带来足够收入的‘客人’，鞋跟敲在污秽的鹅卵石上，发出空洞而疲惫的回响。她口袋里只剩下几个冰冷的便士，胃里空得发慌，喉咙里还残留着廉价杜松子酒的灼烧感。她现在只想再弄一点，哪怕只是一小杯，好换取几个小时的麻木睡眠，忘记生活的狰狞，忘记孩子们或许正在挨饿的现实。”
“真冷啊……这鬼天气。 她裹紧了那件根本挡不住寒气的单薄披肩，心里嘀咕着，明天……明天一定要去找玛丽娜夫人试试，听说她的洗衣房缺人手…… 她脑海里闪过孩子们的脸，一阵尖锐的愧疚刺穿了她，但很快又被酒精的渴望和彻骨的疲惫所淹没。就一杯，只要一杯，让我能睡着就行……”
“然后，她看到了他。”顾愔的语调依旧平稳，但内容却开始绷紧，“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就在 bucks Row 那条狭窄通道的入口处。”
“他穿着深色大衣，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但身形挺拔，不像常见的醉汉或流氓。他走路的姿势很稳，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机械的从容。他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他拦住了她。距离很近，近到玛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廉价的古龙水试图掩盖，却盖不住底下那股更顽固的、冰冷的金属味和……某种类似 石炭酸 的、医院里常用的消毒水气息。这味道让她有些不安，但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接触的人截然不同的、近乎刻板的礼貌，甚至可以说……是某种 经过训练的镇定。”
“‘晚上好，女士。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行李，需要人帮忙搬到前面的马车那儿，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可以付你一个先令。’”
“一个先令。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足以买好几杯酒，或者给孩子们买点像样的食物。犹豫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也许……也许这是个真正的绅士？偶尔也是有好运气的。 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希望在她心里燃起。她太需要这点钱了，需要到可以暂时压下那点莫名的不安。”
“‘好的，先生。’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讨好的意味。”
顾愔的描述放缓了节奏，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她跟着他，走进了那个狭窄、黑暗的院子。月光被高墙切割，只能照亮一小片长满苔藓的地面，大部分区域沉浸在浓墨般的黑暗里。远处的街灯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光线模糊而无力。院子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以及男人沉稳得异常的脚步声。有点太安静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摇了摇头，试图驱散它。别自己吓自己，拿了钱就走。”
“男人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她。他依旧站在阴影里，但靠得很近。玛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带着询问的笑容：‘先生，行李在……’”
顾愔的声音在这里骤然变得极其细微，仿佛耳语，却带着致命的寒意和突然加速的节奏：
“话没能说完。”
“因为那只手。戴着可能是 鞣制过的皮革手套 的手，快得像毒蛇出洞，铁钳般捂住了她的嘴，力道大得让她觉得自己的颧骨都要碎裂了！巨大的惊恐瞬间炸开，淹没了所有思绪！她只能发出模糊的、被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呜’声，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阴影中那张模糊的脸。”
“然后，是冰冷的触感。不是一下，是连续地、精准地、极其迅速地……划过她的脖颈。 第一刀，深及喉管，干脆利落，是为了让她无法呼救。紧接着，第二刀，更深，更狠，几乎将脖子割断了一半。”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像闪电一样贯穿了她！但比剧痛更恐怖的，是随之而来的、窒息的感觉！空气再也无法进入肺部，血液带着生命的热度，从被割开的颈动脉中疯狂涌出，浸湿了她破旧的衣领，温热而粘稠。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随着那些温热的液体飞速流逝。”
顾愔的描述转向了玛丽濒死时的感官碎片，混乱而绝望，充满了身体层面的细节：
“她的视野开始摇晃、变暗，像一盏油尽的灯。耳朵里是自己血液流动的、放大了无数倍的‘汩汩’声，像潮水，又像是什么东西在漏水。她还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轮廓，他就站在那里，俯视着她，没有逃跑，没有惊慌，甚至…… 没有呼吸急促。他只是在……观察，像一个博物学家在观察一只被钉住的昆虫。”
“为什么？ 这是她意识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充满了极致的困惑与不甘。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在阴影的缝隙里，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欲望，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非人的 专注 ，像是在检查一件出了故障的机械，或者评估一件刚刚完成的……作品。”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力量随着血液一起流失。最后的感觉，是粗糙的鹅卵石硌着她的脸颊，冰冷刺骨。然后，是 布料被撕裂的声音，以及……更深、更无法忍受的、来自身体内部的剧痛……但这感觉也开始变得遥远、模糊……”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没有天使，没有救赎，只有无边的、冰冷的、充满不解的黑暗。”
顾愔的叙述停止了。
酒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壁炉的火光依旧跳动，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悲恸，仿佛玛丽·安·尼科尔斯最后那一刻的绝望与冰冷，穿透了时空，弥漫到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顾愔缓缓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杰克脸上。此刻的杰克，脸上早已没有了丝毫悲情或愤怒，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伪装后的、赤裸的苍白和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他张着嘴，却像是离水的鱼，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微微抽搐，仿佛在回忆握着某种器械的感觉。
顾愔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清晰，如同最终的判决：
“这就是你所谓的‘噩梦’背后的真相，格雷厄姆先生。不，或许我该称呼你为……约翰？或者，那个更广为人知的、伦敦苏格兰场档案里记载的名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钉死了对方的身份：
“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
当这个名号被顾愔用如此平静而确凿无疑的语气点出时，酒馆里仿佛响起了一声无声的惊雷。之前所有模糊的细节——精准的切割、消毒水的气味、非人的冷静、对“作品”的审视——在这一刻全部串联起来，指向了那个历史上最着名的、未被抓获的连环杀手！
杰克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猛地向后缩去，仿佛想逃离这赤裸的曝光，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似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想反驳，想咆哮，但在顾愔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那血腥细节构筑的、无可辩驳的真相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愔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界碑酒馆，不欢迎这样的‘故事’，也不承载这样的‘存在’。”
没有绚烂的光芒，没有剧烈的波动。顾愔只是轻轻一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杰克的身影开始变淡，如同水墨画被清水浸染，轮廓模糊，色彩消退。他试图挣扎，但那动作虚弱而徒劳，仿佛他存在的根基正在被凭空抹去。最后，他彻底消失在众人的感知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酒馆里依旧寂静。过了许久，石中剑才发出一声极低的、带着沉重震怒的嗡鸣：
“……总算清净了。小子，这杂碎，太便宜他了。”
顾愔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拿起一块新的、洁白的绒布，开始极其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吧台，以及那只杰克未曾动过的酒杯。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静，仿佛要将那段被强行带入酒馆的、充满血腥与谎言的记忆，连同所有残留的冰冷气息，一点点、彻底地擦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