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海天之间仅有一线模糊的灰白勾勒出波涛的轮廓。破损的楼船,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痕累累的幽灵,静静漂浮在仙岛边缘的浅湾中。船上灯火零星,人影幢幢,压抑的喘息与器物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刘衍站在船头,任凭带着彻骨寒意的海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袍。他一夜未眠,眼眶深陷,面容憔悴得如同瞬间老了十岁。目光,却死死地、贪婪地望向那片依旧笼罩在夜色与薄雾中的岛屿轮廓。那里,有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牵挂。
他的幼子,刘璜,此刻应在那个温暖的岩洞里,由忠心的老仆照看着,或许还在睡梦中,或许……正在因找不到父亲而哭泣。一想到此,刘衍便觉心如刀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皮肉之中,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嘶吼与折返回去的冲动。
“王爷,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色再亮些许,便可起航。”一名心腹护卫低声禀报,声音同样沙哑沉重。
刘衍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带来的数十人,经过一个月的休整,虽未完全恢复,但至少有了行动的能力。他们都知道此番离去意味着什么——是重返那个虎狼环伺、危机四伏的炼狱,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与留下来那个注定要与过去彻底割裂、生死荣辱皆系于岛主一念的幼主相比,他们甚至说不清,谁的选择更为艰难。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与此同时,岛屿深处,秦寿的木屋前。
秦寿负手而立,遥望着海湾方向那点微弱的船影,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神识早已将船上的一切动静,以及远处岩洞内那个刚刚醒来、正茫然四顾寻找父亲、随即被老仆妇低声安抚的孩童的细微啜泣,都清晰地纳入感知。
阿莲披着一件外衣走了出来,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未散的睡意和浓浓的忧虑:“阿寿,他们……这就要走了吗?那孩子……真可怜。”她天性善良,虽知留下刘璜可能带来麻烦,但母性的柔软让她更多地为那个被迫与父亲分离的孩童感到心痛。
“各有缘法,强求不得。”秦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刘衍选择了一条他认为对的路,而将那孩子留在这里,是他能为血脉延续所做的、最无奈也最可能成功的安排。”
“可是……”阿莲还想说什么,却见小秦汐也揉着眼睛从屋里走了出来,赤着脚跑到秦寿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腿,小脸埋在他衣袍里,闷闷地说:“爹爹,那个小哥哥……他爹爹不要他了吗?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孩子的感知直接而敏锐,即使隔了一段距离,她依然能感受到刘璜那股巨大的悲伤和恐惧。
秦寿弯腰将女儿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不是不要他。是他爹爹要去一个很远、很危险的地方,不能带他一起去。把他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让他能平安长大。”
小秦汐似懂非懂,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很远很危险?比大海发脾气还要危险吗?那……我们这里安全,可以让小哥哥住下吗?”她的世界里,最大的危险可能就是风暴中的大海,而岛屿,永远是温暖安全的港湾。
“嗯,爹爹答应让他住下了。”秦寿用下巴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头发,“所以汐儿以后可以和他一起玩,但不要问他以前的事情,也不要提他的爹爹,好吗?”
“哦……”小秦汐乖巧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问,但还是记下了爹爹的话。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天际逐渐泛起的鱼肚白吸引,看着那艘在晨光中渐渐显出清晰轮廓的大船,小声问:“那艘大船,要开到那个很危险的地方去吗?”
“是的。”
“他们会害怕吗?”
“……会的。”
徐靖站在自己居住的岩洞口,同样一夜未眠。他望着那艘即将启航的楼船,心情复杂难言。刘衍那日招揽的话语犹在耳边,匡扶汉室的大义,青史留名的诱惑,并非对他毫无触动。那是一个士子根植于血脉中的理想。然而,他更清楚那是一条何等荆棘遍布、希望渺茫的不归路。看着刘衍毅然决然地踏上归途,甚至不惜骨肉分离,他心中既有几分敬佩其决绝,又有几分悲悯其命运。
他知道,自己选择留在这海外孤岛,某种程度上是一种“逃避”,是对那个污浊现实的失望,也是对眼前这份难得安宁的珍惜。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在这离别的清晨,心中难免泛起一丝波澜,为那即将远去的故国身影,也为那被留下的、懵懂无知的孩童未来。
天光,终于彻底放亮。朝阳跃出海平面,将万道金光洒向海面,也驱散了岛屿周围的最后一丝雾气。仙岛在晨曦中展现出它无与伦比的灵秀与美丽,花草沾着露珠,闪烁着七彩光芒,鸟鸣清脆空灵,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而这生机勃勃的景象,映衬着那艘破旧楼船的离去,更显得有种残酷的对比。
楼船上响起了起锚的嘎吱声,残破的风帆被艰难地升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却显得有气无力。船身开始缓缓移动,调转方向,将船头对准了那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蔚蓝深海。
刘衍依旧站在船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深深地、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灵魂深处一般,望了一眼那掩映在花木丛中的岩洞方向。他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他的璜儿,将在这个陌生的仙境中,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他未知的人生。而他这个父亲,或许很快就会成为他记忆中一个模糊的、甚至不被允许提起的影子。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迅速被海风吹干。
船,越行越远,岛屿在视野中逐渐缩小,从一片详实的土地,变成一个模糊的绿点,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天相接之处。
海面上,只留下一道渐渐平复的航迹,以及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海浪声。
……
仙岛上,随着楼船的消失,一种混合着解脱与怅然的微妙气氛弥漫开来。
那五名被留下的仆从——老苍头福伯、懂些医术的护卫赵健、两名水手阿大力和阿壮、仆妇周妈——带着依旧有些惶恐不安、眼角还挂着泪珠的刘璜,来到了秦寿的木屋前,齐齐跪倒在地。
“小人等,拜见主人!”福伯作为代表,声音带着敬畏与坚定,“自今日起,小主人与小人等的性命,皆系于主人之手。但凭主人驱使,绝无二心!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他们很清楚,从此刻起,他们的生死荣辱,乃至小主人的未来,都完全掌握在这位神秘莫测的岛主手中。除了绝对的忠诚和服从,他们别无选择。
秦寿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那个紧紧抓着周妈衣角、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小男孩身上。
“起来吧。”秦寿淡淡道,“既然留了下来,便需守我的规矩。福伯,你依旧负责照料他的起居,教他识字明理,但内容需由我来定。赵健,岛上有不少草药,你可辨识采集,以备不时之需。阿大力、阿壮,负责出力之事,具体听阿莲安排。周妈,协助阿莲处理日常杂务。”
他的安排清晰简洁,直接将这五人纳入了岛上的生活体系,但也划定了明确的界限。
“至于你,”秦寿看向刘璜,声音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从今日起,你名‘秦安’,寓意平安于此。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需谨记岛规,安心在此生活,与你……”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怀中好奇张望的女儿,“与汐儿一同成长,不可再念前尘,可知?”
刘璜——现在应该叫秦安了,虽然只有八岁,但宫廷和家族剧变早已让他比同龄人更早熟敏感。他隐约明白,从父亲决绝离开的那一刻起,他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秦寿,又迅速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是……秦安……知道了。”
小秦汐从父亲怀里滑下来,跑到秦安面前,歪着头看着他,忽然伸出小手,递过去一枚刚才在树下捡到的、光滑圆润的彩色贝壳,脸上露出一个纯真友好的笑容:“给你,秦安哥哥,这个好看!你别哭了,以后我带你去看大海龟,还有会发光的小蘑菇!”
秦安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灵秀得不像凡人的小女孩,以及她手中那枚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光泽的贝壳,愣了一下,眼中残留的恐惧和悲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冲淡了一丝。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贝壳,低声道:“……谢谢。”
阿莲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走上前,柔声对秦安说:“好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饿了吧?周妈,带他和汐儿先去洗把脸,准备吃早饭了。”
新的生活,就在这离别的余韵与初生的接纳中,悄然开始了。
秦寿看着女儿主动牵起那个依旧有些畏缩的男孩的手,向着屋后引水洗漱的地方走去,目光悠远。
刘衍的离去,带走了一部分外界的纷扰,却也留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因果。这个名为秦安的男孩,就像一颗被强行移植到这片净土上的异种,他的未来会如何?他体内流淌的刘氏血脉,是否会有一天再次掀起波澜?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仙岛依旧美丽,但与以往纯粹的、一家三口的世外桃源相比,终究是多了几分人世的痕迹与变数。徐靖的停留,是第一个涟漪;秦安(刘璜)的到来,则是第二块更大的石头投入湖中。
秦寿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向那片被他精心打理的花园。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他能做的,便是在这变幻的世事中,守护好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引导这些因缘际会聚集于此的生命,走向一个尽可能平和顺遂的未来。
远处的海面上,那艘承载着野心、悲壮与绝望的孤帆,早已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融入了那片浩瀚而冷漠的蔚蓝之中。
仙岛之外,是波谲云诡、即将迎来鼎革之痛的神州大地。
仙岛之内,是悄然改变、孕育着新故事的海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