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了那座标志着舒县边界的高耸山峰,秦安和秦汐仿佛踏入了一片被水汽浸润的、与北方干燥凛冽截然不同的天地。
这里是庐江郡的南部,更准确地说,是毗邻大江(长江)的潮湿腹地。连绵的丘陵被茂密的竹林和常绿阔叶林覆盖,天空总是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能拧出水来。细雨绵绵不绝,时断时续,将山石、泥土、草木都浸泡得湿滑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泥土的腥气和植物腐败的混合气味,对于习惯了仙岛干爽海风和舒县相对明朗天气的两人来说,这种无处不在的潮湿感几乎令人窒息。
他们的逃亡之路变得更加艰难。秦安的伤口在潮湿环境下极易红肿发炎,虽然秦汐尽力寻找草药护理,但效果有限,他时常在夜间因伤口的刺痒和闷痛而辗转难眠。食物也成了问题,山林中可食用的菌类多了起来,但辨识难度和风险也大大增加,有一次秦汐误食了某种带有微弱毒性的蘑菇,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夜,吓得秦安魂飞魄散,此后对任何不熟悉的菌类都敬而远之。
他们像两只受伤的、警惕的幼兽,在这片陌生的江南烟雨迷蒙中,艰难地寻找着生存的缝隙和前进的方向。秦安依靠着观察星月(阴雨天则靠水流方向和植被长势)勉强辨别着南方,但他们并不知道具体要去往何处,只是本能地朝着更偏远、人烟更稀少的方向跋涉,以期彻底摆脱王家可能存在的追索。
这一日,午后,天空再次飘起淅淅沥沥的冷雨。两人躲进一处位于半山腰、似乎是猎户或采药人临时歇脚用的、极其简陋的岩缝里避雨。岩缝狭小,仅能容身,洞口垂挂着藤蔓,勉强遮挡些风雨。
秦安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比天色更加晦暗。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牵动了胸腹的伤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连续的奔波、伤势的折磨和营养的严重不良,正在一点点吞噬他的体力与精力。
“安哥哥,喝点热水。”秦汐用随身携带的、边缘已有些磕碰的皮囊(这是在舒县用最后一点钱买的)装了雨水,又用秦寿教导的、极其耗费心神才勉强成功的“钻木取火”法,生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将皮囊小心地烘烤加热。她将温热的水递给秦安,眼中满是担忧。
秦安接过皮囊,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身体的寒意和不适。他看着秦汐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和沾染了泥污却依旧灵秀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是他,将原本应该在仙岛无忧无虑生活的汐妹妹,带入了这无尽的苦难之中。
“汐妹妹,”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迷茫,“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真的对吗?或许……或许我们当初就不该离开岛上……”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消极的情绪。身体的痛苦和前途的渺茫,几乎要压垮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秦汐正在拨弄火堆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着秦安眼中深藏的疲惫与绝望,心中一阵刺痛。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出言安慰,而是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安哥哥,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出来吗?”
秦安怔了怔。
“我们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秦汐的目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望向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们想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受苦,也想知道……安哥哥你的过去。”
她转过头,直视着秦安的眼睛,那双眸子在篝火的映照下,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风雨洗礼后的沉静:“我们现在是看到了,也知道了。外面确实很苦,很危险,人心也很复杂。但我们不是也靠自己活下来了吗?我们打败过坏人,也从更坏的人手里逃出来了。安哥哥,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一直保护着我,没有放弃。我们……比刚出来的时候,厉害多了,对不对?”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像一道光,穿透了秦安心头的阴霾。是啊,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多少次濒临绝境,却都挣扎着活了下来。汐妹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时刻呵护的瓷娃娃,她展现出的坚韧、聪慧和对自然的亲和力,无数次在绝境中带来了转机。而他自己,也在一次次搏杀和逃亡中,将义父教导的东西化为了本能。
他们确实在成长,以一种痛苦却真实的方式。
“而且,”秦汐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安哥哥,你不觉得……好像一直有人在暗中看着我们吗?”
秦安心中猛地一跳:“你也感觉到了?”他想起舒县逃亡时那些不可思议的“巧合”和“意外”。
秦汐点了点头:“嗯,有时候,就是一种感觉。好像……好像爹爹就在附近看着我们一样。”她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甩了甩头,“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是,安哥哥,如果我们现在就放弃,灰溜溜地回去,那这些苦不是白受了吗?我们看到的那些可怜的人,受的那些欺负,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她的话,像重锤敲在秦安心上。是啊,如果现在回去,如何面对义父和姨娘?如何面对那个曾经充满好奇和决绝地离开仙岛的自己?那些流民的眼泪,王蟠的丑恶嘴脸,张师傅致命的拳头……这一切,难道只是为了证明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然后他们就该缩回壳里吗?
不!绝不!
一股久违的、混合着不甘与倔强的力量,从秦安疲惫的身体深处涌起。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感觉胸口的闷痛似乎都减轻了些许。
“你说得对,汐妹妹。”秦安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找回了力量,“我们不能放弃。路是我们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下去。至少……至少要找到关于……关于我身世的一点线索。”他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父亲下落的执念,这几乎成了支撑他在这绝境中坚持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
秦汐看到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将烤得微热的最后一块干粮(一种用粗糙粟米和野菜混合烙成的饼子,硬得硌牙)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块递给秦安:“安哥哥,吃点东西。等雨停了,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听之前那个老樵夫说,再往南走,穿过这片‘野猪岭’,好像有个叫‘残碑渡’的废弃古渡口,据说很久以前是交通要道,后来河道改了,就荒废了。那里地势复杂,容易藏身,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暂时休整一下,你的伤也需要好好静养几天。”
她不知何时,已经不再是单纯地跟随,而是开始思考路线和计划了。
秦安接过那块硬邦邦的饼子,用力咬了一口,咀嚼着,感受着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的感觉。他看着秦汐,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的汐妹妹,真的长大了。
“好,我们就去残碑渡。”秦安沉声道。
雨,渐渐小了,最终停了下来。山林间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如同白色的轻纱。秦安挣扎着站起身,虽然每一步依然艰难,但眼神已然不同。秦汐搀扶着他,两人再次踏入泥泞,向着南方,向着那个名为“残碑渡”的、未知的暂时栖身之所,也是命运轨迹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艰难前行。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藏身岩缝不足十里的另一片更为险峻的山林中,另一场关乎生死的逃亡,也正在这江南的凄风冷雨中上演。而命运的丝线,即将在不久之后,于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悄然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