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那间略显破旧的办公室里，烟雾混杂着劣质茶叶的味道。赵虎说得口干舌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面张总的金丝眼镜上。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用想象力将后山彻底推平，建起了能下金蛋的工厂和矿场。周斌在一旁不时点头帮腔，努力营造出一种“上下齐心、万事俱备”的假象。
张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桌面。他脸上维持着商业式的微笑，眼神却有些飘忽，显然对赵虎这套缺乏细节、充满空话的“宏伟蓝图”并不太买账。这些基层小干部的套路，他见识得太多。直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是苏琳娜发来的信息。内容很短，只有两行： “张总，已初步接触万大春。此人很不简单，思路清晰，立场坚定，在村民中应有潜在影响力。建议慎重评估赵虎方案，其提出的生态发展模式或有参考价值，但合作难度较大。”
短短几行字，像一针清醒剂，让张总略微涣散的精神瞬间集中起来。苏琳娜是他高薪聘请的得力助手，眼光毒辣，看人极准，她的判断极少出错。这让他不由得再次想起刚才在村口遇到那个盲医时，对方那句平淡却掷地有声的话——“不能把下蛋的母鸡杀了”。
是啊，他是商人，追求利润是天性，但他能执掌鼎峰集团这么大的摊子，靠的绝不仅仅是胆量和运气，更是对风险的评估和对长期利益的考量。赵虎这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式的野蛮开发，短期内或许能带来惊人暴利，但后续的环境治理、村民安置、社会舆论乃至政策风险，都是巨大的隐患，极易引爆，绝非上佳之选。
他放下手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抬手打断了赵虎还在滔滔不绝的吹嘘：“赵主任，周所长，你们介绍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赵虎正说到兴头上，突然被打断，愣了一下，赶紧赔笑：“啊，是是是，张总您有什么指示？”
张总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变得正式了一些：“不过，开发投资是关系到贵村长远发展的大事，不能只听汇报，还是要实地看看，掌握第一手情况更稳妥。这样吧，既然来了，我想现在就去后山实地考察一下，尤其是亲眼看看你们提到的那些丰富的药材资源，具体品质和分布情况到底怎么样。”
赵虎一听，心里先是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去看山？那还不容易！后山那么大，随便指点什么，还不是由着他一张嘴说？他立刻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张总您真是务实！我这就带您去！保证让您大开眼界，那真是满山遍野的宝贝啊！”
周斌也赶紧表态：“对对对，眼见为实！张总，我陪您一起去，安全方面您绝对放心，有我在，保证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挺了挺身上的警服，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苏琳娜步履轻盈地走了回来，她对张总微微点头，递过一个“已办妥”的眼神，然后安静地站到了一旁。
张总心中更有底了，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好，那我们就去看看吧。”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转向窗外，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刚才在村口遇到的那位万医生，我看他对山里情况好像非常熟悉？既然是考察药材，专业人士的意见很重要，要不请他也一起过去，帮忙看看？也好给我们讲解讲解。”
“啊？叫……叫他？”赵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写满了不情愿和抵触，“张总，您这不是开玩笑嘛！他一个瞎子！眼睛啥都看不见，走路都得靠棍子摸，他能看出个啥名堂啊？别到时候再摔着碰着，还得咱们照顾他，净耽误您的宝贵时间！”
“哎，话不能这么说。”张总摆摆手，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孔子都说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眼睛不方便，或许其他感官比我们更敏锐呢？他对药材的了解，肯定是下了苦功的。就去请一下吧，也算集思广益嘛。”
老板再次发话，态度明确，赵虎心里骂了一万句，脸上却不敢再反驳，只能黑着脸，咬牙切齿地冲旁边的李癞子低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张总的话吗？去叫万大春！让他赶紧死过来！”
李癞子哎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出村委会，直奔万大春家的小院。他也没客气，隔着篱笆就嚷：“喂！万大春！赶紧的！张总要去后山考察，点名让你跟着去带路！你小子走了天大狗屎运了，别磨蹭！”
万大春正坐在院里分拣草药，闻言动作顿了顿，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皱。他心念电转，迅速权衡利弊。拒绝？反而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或者刻意与投资方对立，可能会给赵虎落下口实。去？虽然不愿与这些人过多纠缠，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可以趁机向他们，尤其是那个看似能做主的张总，传递一些正确的观念，让他们对后山的价之有更清醒的认识，而不是只听赵虎的一面之词。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平静地放下手中的草药，拿起靠在墙边的竹竿，站起身，语气平淡无波：“带路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往后山走去。赵虎和周斌一左一右，如同哼哈二将，紧紧簇拥着张总，一路上指指点点，唾沫横飞，拼命渲染着哪里适合开矿，哪里林木资源丰富值得砍伐，仿佛整座山已经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同行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则拿着各种仪器，不时测量记录着什么。
万大春和苏琳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队伍稍后的位置。苏琳娜偶尔会找些话题，比如问问村里的风土人情，或者某种常见植物的名字，试图用更轻松的方式拉近距离，套取更多信息。万大春的回答总是言简意赅，既不冷场，也绝不透露任何多余的东西，分寸把握得极好。
张总虽然大部分时间在听赵虎和周斌的“双簧”，但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万大春。他越看越是惊奇。这个年轻人，虽然手持竹竿探路，双目失明，但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速度竟然丝毫不慢，而且步伐异常稳健，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地面的坑洼和垂下的树枝，那种熟稔程度，仿佛脚下不是野径，而是自家平坦的院廊。这绝非一个普通盲人能做到的。
来到一片向阳的山坡，这里土质肥沃，光照充足，植被明显比别处更加茂盛，确实生长着不少草药，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赵虎一看表现的机会来了，立刻抢步上前，指着山坡上一片长着宽大绿叶、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声说道：“张总！您快看！这一大片！全都是野生的天麻！长得又密又好！这要是全都挖出来，得值多少钱呐！这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张总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片植物绿油油一片，长势确实喜人，他虽然对药材一窍不通，但看着也觉得像是那么回事。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侧后方的万大春，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问道：“万医生，赵主任说这是天麻？你看这品质如何？年份够吗？”
万大春甚至没有需要那竹竿去触碰，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那片山坡，仿佛在感受着什么。片刻后，他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一颗冷水泼了下来：“那不是天麻，是商陆。外形和天麻苗期有几分相似，不懂行的人很容易认错。但商陆根茎有毒，一般不入药，误食会导致腹泻、呕吐，严重了需要洗胃。天麻的茎秆是独苗，直立，通常是紫红色，像一根箭杆，而这片植物的茎秆明显是丛生、绿色带微紫，形态完全不同。”
“你……你放屁！”赵虎的脸瞬间涨成了紫红色，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差点跳起来，指着万大春的鼻子吼道：“万大春！你一个瞎子！你他娘的什么都看不见！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危言耸听！这明明就是天麻！你凭什么说不是？啊？！”
万大春面对他的气急败坏，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对张总说：“张总若是不行，很简单，可以让人挖一棵出来，看看根部就知道了。天麻的块茎是扁椭圆形，表面有类似土豆一样的环纹。而商陆的根是圆锥形，肥大，横向切开，断面有一圈圈同心环状的纹路，但其汁液有毒，最好不要用手直接触摸。”
张总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一个戴着眼镜、像是技术助理的年轻人立刻戴上手套，拿着小铲子，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挖起一株。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只见那年轻人挖出根部后，仔细看了看，又用小刀小心地横向切开，然后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张总：“张总，这……这根部确实是圆锥形，切开里面……有很明显的同心环纹。确实不是天麻。”他还特意将切面展示给大家看。
事实胜于雄辩！
赵虎像是被瞬间掐住了脖子，满脸的愤怒和嚣张僵在脸上，转而变成难以置信和极度的尴尬，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周斌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阴鸷地瞪了万大春一眼，又狠狠剐了赵虎一下，怪他准备功课没做好，出了这么大个洋相。
张总心里冷哼一声，对赵虎的信誉度和专业度彻底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再看向万大春时，眼神里的好奇和重视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惊奇。
“万医生，果然是高手！佩服！”张总由衷地赞了一句，然后他目光扫视，又指着旁边不远处一株约半人高、枝干虬结、上面挂着几串红艳艳小果子的灌木，继续问道：“那万异生，你看这棵植物呢？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是什么？年份和药性怎么样？”
这一次，万大春甚至连侧耳倾听的动作都省了，只是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便脱口而出，语气十分肯定：“五味子。看这主干的粗度和皮色，年份大概在十五年到二十年之间。这个时节，它的果子还没完全熟透，现在是鲜红色，药效不是最好的时候。最好再等上半个月左右，等它的果子自然变成深紫红色，那时候采摘下来，晒干，药性才是最足的。”
此言一出，不仅赵虎周斌愣住，连旁边那几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技术工程师和助理们都露出了惊讶无比的神情。能认出是五味子，或许不算稀奇，可能隔着一丈多远，连年份和最佳采摘期都能说得如此精确？这……这已经有点超出他们的理解范围了！这简直神了！
张总也是将信将疑，他虽然相信万大春有本事，但这说得也太玄乎了：“哦？万医生，你连这药材的年份和具体采摘时间都能判断得这么准确？这有什么讲究吗？”
万大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或许是觉得对方问题有趣的笑意，解释道：“没什么玄妙的，不过是熟能生巧，观察得多了，自然就能总结出些规律。就像老农看庄稼，老猎手看兽踪一样。这棵五味子，它的主藤大概比海碗口稍细一点，表皮是灰白色中带着不均匀的深褐色斑块，这是生长了十五年以上的老藤才会有的特征。它旁边那棵稍微细一点的，表皮颜色偏黄灰，斑纹也浅些，大概就是十年左右的光景。”
他顿了顿，继续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着：“而且，五味子这东西，喜欢阴湿但又需要散射光。你们看它生长的这个位置，是这片山坡向阳面和背阴面的交界地带，一天里能晒到太阳，但又不会太久，所以它长得不算特别快，但扎根深，积累足，年份自然就更久，药性也更醇厚。这些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这一番解释，深入浅出，合情合理，完全是基于多年经验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没有任何故弄玄虚的成分，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心生敬佩。
苏琳娜眼中异彩连连，赶紧拿起挂在胸前的专业相机，调整焦距，对着那棵五味子及其周围环境，“咔嚓咔嚓”连拍了数张高清特写，这些都是极有价值的一手资料。
接着，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张总的兴致彻底被调动起来。他又接连指了几处不同的植物，有的开花，有的结果，有的只是不起眼的草丛，一一向万大春询问。
万大春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每一种植物的名称、药性、主治功能、最佳采摘季节、如何处理炮制、甚至某些药材搭配使用的禁忌，他都了然于胸，如数家珍。他不仅能说出它们的现状，甚至能根据周围的环境、土壤湿度、光照情况，推断出它们大致的生长年限和未来的长势。这后山，在他口中，仿佛不再是一片陌生的野地，而是他无比熟悉、了如指掌的家园，每一株草药都像是他亲手栽种、日夜呵护的老朋友。
最让人拍案叫绝的一幕发生了。万大春走到一处看似普通的草丛边，用竹竿尖端轻轻拨开茂密的草叶，仔细“观察”了一下裸露出的地面和草根的状态，然后他用竹竿点了点地面某处，语气肯定地说：“这下面，大概刨下去三寸到五寸的土层里，应该长着一小片黄精，看这地上部分的苗情和周围土壤的色泽、湿度，年份至少在三十分以上了，而且长势非常好，块茎肯定小不了，品相应该是上乘。”
这一下，连最沉得住气的张总都忍不住好奇了。他立刻示意助理动手。
助理拿着工具，小心翼翼地按照万大春指示的位置挖下去。几铲子之后，泥土被翻开，很快，几块沾着新鲜泥土、粗壮肥硕、形态饱满、色泽金黄的块茎被挖了出来！一看这品相和大小，就知道绝对是年份久远的老黄精，药效十足！价值不菲！
“神了！真是太神了！”助理忍不住惊呼出声，捧着那几块黄金，像是捧着什么宝贝。
这一刻，所有人都彻底服气了！包括那些之前还带着几分知识分子优越感的技术人员。眼前这个盲眼青年所展现出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熟悉”的范畴，这简直是一种近乎“神通”的本事！仿佛他天生就长着一双能透视大地、洞悉草木精华的“神农之眼”！
张总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猛地意识到，万大春这个人本身，其价值可能远远超过这片山上任何单一的药材资源！这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移动的药材百科全书和顶级品质鉴定师！有他在，鼎峰集团如果真要投资桃源村，无论是在药材资源的精准评估、可持续的采集与种植规划，还是在未来高端中药产品的研发、品牌故事的打造上，都将拥有一个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这甚至可能是一个颠覆行业格局的契机！
赵虎和周斌两人早已面如死灰，彻底沦为了无人理会的背景板。他们看着被张总、苏琳娜以及技术人员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神色淡然的万大春，心里的妒火和怨恨几乎要烧穿胸膛！他们费尽心思搭台唱戏，结果风头全被这个他们最瞧不起的瞎子抢了个干干净净！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飞了！
张总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他走到万大春身边，语气变得异常客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万医生，今天真是让我张某人大开眼界，叹为观止！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佩服，实在是佩服！看来关于桃源村，关于后山未来的发展，我们真的必须得多听听您的意见才行！您的很多想法，确实非常有远见！”
接下来的考察，几乎变成了万大春的独家讲解时间。张总紧紧跟在他身边，虚心地询问着各种关于不同药材的生态习性、如何实现人工仿野生种植、如何平衡采集与保护、如何开发深加工产品等等问题。万大春依旧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有选择性地进行回答，既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专业价值和所守护资源的巨大潜力，也始终牢牢把握着底线，绝不过度透露核心信息，尤其是关于后山深处以及那处秘境的任何情况。
夕阳开始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林，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考察队伍开始下山。
张总走在最前面，和万大春并肩而行，依旧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的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彩。他的心思早已飞出了这座山，开始勾勒一幅与赵虎所言截然不同的投资蓝图——一幅以万大春为核心，以高端生态药材种植、精深加工和健康产业为方向的、更具前瞻性和可持续性的宏伟蓝图。
万大春的存在，像一把精准而奇特的钥匙，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也更稳健的利润殿堂的大门。
赵虎和周斌灰头土脸地跟在最后面，看着前面相谈甚欢的两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他们知道，自己原先那个打着开发旗号、实则中饱私囊的计划，恐怕真的要彻底泡汤了。而这一切的转折，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坏事的万大春！
两人的眼神在昏黄的夕阳下凶狠地交汇，充满了无法化解的怨毒和即将爆发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