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孩子,往日里活泼好动,爱追着蝴蝶跑。可半月前的夜里,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哭闹着说“有眼睛在看他”。从那以后,他白天躲在衣柜深处,用衣服捂住头,不吃不喝,任谁呼唤都不肯出来;可一到深夜,他就会赤着脚爬到窗边,扒开一丝窗缝,用那双越来越奇怪的眼睛向外窥视——眼白越来越多,瞳孔缩成针尖大小,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父母心惊胆战地问他看什么。
孩童木然转头,声音平板得像石头:“它们在数屋顶的瓦片,一片一片地数,数完瓦片数我的指甲,数完指甲,就数我的骨头。”
这话像冰锥刺穿了父母的心脏。他们想带孩子离开,可刚到镇口,孩子就拼命挣扎,哭闹着“它们不让我走,还没数完”。求助神婆也无济于事,烧符念咒后,孩子反而用指甲抠自己的皮肤,说“里面有眼睛在动”,抠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青岩镇成了一座被窥视笼罩的死城。
吴生就是这时来的。
他是猎妖使者,游走四方斩除邪祟。听闻青岩镇异状后,星夜兼程赶来,刚踏入镇子,就察觉到这股妖气的核心——不是杀戮,是“窥视”,是靠吞噬人的恐惧与秘密为生。
此刻,他正蹲在城西孩童曾窥视的窗边。
窗台积着一层薄灰,指尖一抹,沾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无数细碎卷曲的睫毛,带着腐败的腥气,像从无数双眼睛上剥离下来的。吴生借着月光捻动指尖,心脏猛地一沉——这妖邪的力量,竟已渗透到镇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抬头望向镇中心的老槐树。
数百年树龄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树冠在月光下投射出浓密的阴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树叶摇曳间,阴影里藏着无数双眼睛,有的大,有的小,都在悄悄眨动,窥视着全镇的动静。妖气从那里蔓延开来,却在镇东头汇聚成一个浓浊的漩涡。
吴生提剑向东走去,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可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暗处的视线变得更密集、更贪婪,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迫不及待地想要扑上来。
镇东头是片荒废之地,杂草丛生,断壁残垣。几十年前这里曾是座祠堂,后来不知为何被烧毁,就一直荒废至今。吴生走到废墟中央,目光锁定在一块半塌的石板上——石板歪斜地盖在地上,缝隙间渗出黑绿色的粘稠液体,像脓水般顺着边缘流淌,散发出浓烈的腥臊味。
更诡异的是,石板下方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像是有人在黑暗里不停地转动眼球,缓慢而执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
“躲够了,就出来吧。”
吴生握紧剑柄,体内灵力运转,指尖泛起金光,猛地抬脚踹向石板。“轰隆”一声,石板被踹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下道入口,如同一张巨嘴,涌出混合着腐土、腥臊泪液和酸臭味的浊气,令人作呕。
他点亮一张符纸,符火跳跃着照亮入口。地下道内壁布满湿滑的水渍,可这些水渍竟逆着重力向上攀爬,在符火映照下,凝聚成一张张微微眯起的眼缝,每一条眼缝里都藏着阴冷的光,死死盯着他。
吴生纵身跃入地下道,靴底踩在地面上,发出“滋滋”的粘腻声响。低头看去,脚下铺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布满蛛网般的鲜红血丝——那是无数眼球的外膜,被剥离碾碎后混合黏液,铺成了这条通往妖巢的道路。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粘稠,“咔哒”的眼球转动声也越清晰。吴生的心跳很稳,他见过无数妖邪,可这靠“窥视”侵蚀人心的妖物,比任何利刃都更可怕——它不杀人,只一点点剥离人的魂魄与理智,将恐惧化作自己的力量。
“新鲜的眼睛……”
阴森扭曲的笑声突然在四面八方响起,不是从单一方向传来,而是从墙壁的眼缝里、脚下的眼膜中、每一寸黑暗里挤出来,每个字都裹挟着黏糊糊的眼眵,“你的眼睛很亮,里面有月亮,有剑,有山川湖海……我还没看过呢。”
吴生挥剑便斩,青冥剑出鞘的瞬间,寒光四射,剑气如虹,瞬间劈开数根袭来的肉色触须。触须顶端镶嵌着圆睁的眼睛,有孩童带泪的眼、老人浑浊的眼、无瞳仁的眼,断口处喷溅出腥臭的汁液,溅在岩壁上,岩石竟一阵蠕动,冒出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新生眼睛,齐刷刷地眨动着,聚焦于他虎口崩裂的伤口。
这一刻,吴生突然明悟。
这些眼睛不是攻击,是“记录”,是“吞噬”的媒介。每多一只眼睛看见他,每多一次对视,这妖邪对他的侵蚀就加深一分。那些镇民就是被看久了,恐惧与秘密被一点点剥离,成了妖邪的“收藏”,成了它力量的一部分。
“呵……你明白了。”笑声带着残忍的赞许,“被我看见的人,都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他们的眼睛是我的眼睛,记忆是我的记忆,恐惧是我的力量。你这么强,一定会是最珍贵的收藏。”
吴生体内灵力奔涌,尽数灌注剑身,可就在这时,剑刃光华里竟浮沉起无数模糊的眼睛虚影——那是被他斩杀、封印在剑中的邪祟残留的怨念与窥视欲,此刻被眼妖的力量逼出,化作反噬的利刃,死死盯着他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斩妖路上的生死危机、对“无能为力”的恐惧……这些画面被无限放大,钻进他的脑海,试图让他陷入混乱。
“你的恐惧……很美味。”眼妖的声音直接钻入脑海,带着更强的蛊惑,“你怕保护不了别人,怕斩不尽邪祟,怕自己某天也会变成被窥视的猎物……”
吴生猛地感到眼皮沉重无比,仿佛无数陌生的眼睛要从他眼眶里钻出来,看穿他所有的记忆与过往。
“装不下你的罪孽。”
他声音冰冷,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气冲散迷障。青冥剑的寒光更盛,那些怨眼虚影被灵力裹挟,反而成了破敌的利器。吴生双足蹬地,身形如鹞鹰腾空,脚下涌出的眼膜被纷纷踩碎,长剑化作一道青虹,直刺洞穴深处。
洞顶传来“啵”的一声轻响,如同巨大的水泡破裂。
吴生抬头,只见一个脸盆大小的巨型眼球从肉色组织中缓缓凸显,深邃的瞳仁像活动的镜面,清晰映照出青岩镇的景象:铁匠后生仍在锤砸影子,卖花阿婆的白发被花盆里的眼睛计数,城西孩童的指甲缝里钻出细肉丝状的触须,绣坊窗纸上的鸳鸯丝线正被诡异红光熔断……
“你的眼睛……能装多少秘密?”眼妖的声音带着侵蚀的力量。
“能装下你的死期。”
吴生话音未落,长剑已携着万千怨眼之力,刺向巨眼的瞳仁。周围的小眼睛疯了似的扑上来,却在接触剑刃青光的刹那,如同飞蛾扑火般炸裂,化作腥臭的血珠。
“噗——!”
长剑毫无阻碍地贯穿瞳仁,一声闷响后,无数重叠的凄厉尖叫爆发开来!铁匠的嘶吼、阿婆的呓语、孩童的哭嚎,还有无数被吞噬魂魄的哀鸣,最终汇聚成眼妖扭曲疯狂的尖啸。
巨眼在剑锋上扭曲、收缩、干瘪,最终化作一个苍老的人头。那人头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镶嵌着米粒大小的眼珠,兀自圆睁着,带着贪婪与怨毒,死死盯着吴生,又像是在看他身后更遥远的黑暗。
“还没看够……床底的私房钱……绣帕里的情书……还有……”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永不满足的遗憾,随着人头化作飞灰,飘散在死寂的地下道中。
一切喧嚣戛然而止。
吴生收剑回鞘,走出地下道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撞见拎着空花盆的卖花阿婆,她步履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眼尾的皱纹里再无惊惧;铁匠铺门口,后生正专心磨着铁锤,影子安静地趴在身后;城西的孩童已经跑出家门,追着蝴蝶欢笑,瞳孔恢复了正常大小。
青岩镇似乎恢复了平静。
可只有吴生知道,那些被窥视过的秘密与恐惧,并未消失,它们永远留在了那片由视线交织成的黑暗里。剑鞘上未干的暗红色血痕,在渐褪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流动间,仿佛有无数微不可查的眼睛,在悄悄地、固执地眨动。
他转身,玄色身影融入散尽的夜色。鞘中的青冥剑传来轻微的震颤,不再是因为妖气,而是无声的提醒:
这世间,有些窥探,有些深植于欲望与恐惧的黑暗,远比有形的妖邪,更难斩尽杀绝。
那些藏在日常里的、不怀好意的视线,那些钻心的好奇与卑劣的窥探,或许才是最磨人的“眼妖”,在每个深夜,悄悄舔舐着人心底的秘密与恐惧,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