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茹茵从前只道她的舅舅不拘小节、洒脱自在、大大咧咧,却不曾想她舅舅也有如此柔情似水、心细如发的时候。
但她不明白舅舅为何这么早就开始考虑她的及笄之礼。
韩茹茵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那舅舅为何要想得这般早,明明那时离我及笄还早。”
陈归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因为他说——”
“他上阵杀敌, 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的,说不定哪日……”
“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要早些想这事儿,早早地为你备上。”
酸涩、苦涩,难以抑制的情绪在韩茹茵的心间蔓延。
韩茹茵嘴角缓缓勾起,绽开一抹笑容,眼中却含着泪。
“想不到他一个将军,还想得挺多呢。”
“一天天不好好打仗,就琢磨着这些事呢。”
“ 杀敌都杀不赢呢,还费时间想我这点儿事呢,谁让他瞎想的。”
韩茹茵这般说笑着,脸上扯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泪水随着她的话语翻滚而出。
她的舅舅怎么就真得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再也没能回来了啊……
春槿、秋玉、吴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复杂的情绪爬满了脸庞,心中也都充满了苦涩,堵得慌。
她们知道少将军待三娘子极好,但是没想到会好到这种地步,少将军待三娘子的心竟真挚如此。
但她们随即又觉得情理之中,按着少将军对三娘子的宠爱,做出再惊天动地的事情,也不会让人觉得该惊讶到哪里去,只会道一句“本该如此”。
可是——
天妒英才啊……
少将军这么好的人,老将军这么好的人,老夫人这么好的人,萧府那么多好的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偏偏是这韩国公府里那些坏的心肝都是黑的人,好好活到了现在。
一时之间,屋子里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提到萧竹衡是一个沉重且悲伤的话题,她们都知道她们需要时间缓缓。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韩茹茵出了声。
“那这个……”
韩茹茵指了指那静静躺在檀香木盒里的青鸾绕枝钗,轻声问道:“是舅舅做的吗?”
好的材质做的首饰,是即使经过经年也不会褪去半分光彩。
这枝珠钗仍是流光溢彩,看上去就像昨日才被打造出来的一样。
陈归杞听出了韩茹茵话语里暗含的希冀。
虽然知道韩茹茵在期待着些什么,但他却不得不打碎她的希望。
陈归杞轻轻摇了摇头,“竹衡只是来得及有这个想法,虽然脑中把它都构思好了,可——”
“他终究是还没来得及……”
陈归杞嘴边牵起一抹苦笑,“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真得一语成谶。他本以为他想得够早了,却还是快不过老天爷的决定,根本就没有时间留给他做……”
“虽然他……”
陈归杞顿了顿,“他已经不在人世,但他的愿望我既然已经知晓,那我定是不会不理的。”
“他所思所想,我皆愿为他实现,也算回了他年少时对我的诸多照顾。”
“可惜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
陈归杞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自嘲,“我捉襟见肘,家无担石,完全无法负担起这样一支价值连城的珠钗,它对于我来说,是天方夜谭。”
“直到后来……”
陈归杞又笑了笑,“不说也罢。”
“我有了可以实现竹衡想法的能力,我按照他曾口述和在信中告诉于我的那些——”
陈归杞看向桌面,它在光影下泛着流光。
“我打造出了这支珠钗。”
“我以为,我能赶得上的,我至少能在三娘子及笄之年,做出这支代表着竹衡真挚祝愿的珠钗送予你的,将他的所愿用这支珠钗告知于你。”
“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不曾想三娘子你竟在及笄之前就去了临安,而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
陈归杞静默一瞬,不过很快他就抬起了头。
“幸好——”
陈归杞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三娘子,你回来了。”
“我终是能将它亲手交于你的手上。”
对上陈归杞的视线,韩茹茵轻轻呼了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
韩茹茵抿了抿嘴,眼神复杂,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看向陈归杞。
“这其实是你做的,对吗?”
韩茹茵曾经从她舅舅口中知道过陈归杞的过往。
别看他现在是受人尊敬的太医院院首,可是回到那些年,他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靠着一身医术,一身热血,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才考进太医院的一个小小医官。
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在太医院里苦苦挣扎着。
虽然只不过是个医官,但对于陈家这样的穷苦人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但在这随便跺一跺脚都可能踩到一个富贵人家的平京城里,他一个小小医官,却宛如一粒尘埃,连一些人的眼都进不去。
所以——
他要依着她舅舅的想法,打造出现在这支无与伦比的珠钗,他又在背后付出了什么呢?
从曾经最底层的存在,走到现在的院首,他又经历了什么呢?
从别人不屑一顾、连眼都入不了的小小医官,到人人尊称一声的“陈太医”,陈归杞他……
韩茹茵闭了闭眼,不需过问,她就能知道这背后的不简单,不容易。
就像她,要从那离平京十万八千里的临安回到这韩国公府,然后向她所恨之人复仇成功,她要在背后所付出的,是别人难以企及的。
她甚至有时都在想,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她现在做的和她未来会做的事情,会让她——
还是那个韩茹茵吗?还是那个她娘、她舅舅、她外祖父母所疼爱、珍惜的韩茹茵吗?
她是不是早已变得不像她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可憎,成为了一个只会算计于他人的利益熏心的人呢?
韩茹茵又想到刚刚陈归杞说到“不说也罢”这几个字时,他嘴角牵起的那一抹笑容。